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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书生的酸气

  读书人又称书生。这固然是个可以骄傲的名字,如说“一介书生”,“书生本色”,都含有清高的意味。但是正因为清高,和现实脱了节,所以书生也是嘲讽的对象。人们常说“书呆子”、“迂夫子”、“腐儒”、“学究”等,都是嘲讽书生的。“呆”是不明利害,“迂”是绕大弯儿,“腐”是顽固守旧,“学究”是指一孔之见。总之,都是知古不知今,知书不知人,食而不化的读死书或死读书,所以在现实生活里老是吃亏、误事、闹笑话。总之,书生的被嘲笑是在他们对于书的过分的执着上;过分的执著书,书就成了话柄了。

  但是还有“寒酸”一个话语,也是形容书生的。“寒”是“寒素”,对“膏粱”而言。是魏晋南北朝分别门第的用语。“寒门”或“寒人”并不限于书生,武人也在里头;“寒士”才指书生。这“寒”指生活情形,指家世出身,并不关涉到书;单这个字也不含嘲讽的意味。加上“酸”字成为连语,就不同了,好像一副可怜相活现在眼前似的。“寒酸”似乎原作“酸寒”。韩愈《荐士》诗,“酸寒溧阳尉”,指的是孟郊。后来说“郊寒岛瘦”,孟郊和贾岛都是失意的人,作的也是失意诗。“寒”和“瘦”映衬起来,够可怜相的,但是韩愈说“酸寒”,似乎“酸”比“寒”重。可怜别人说“酸寒”,可怜自己也说“酸寒”,所以苏轼有“故人留饮慰酸寒”的诗句。陆游有“书生老瘦转酸寒”的诗句。“老瘦”固然可怜相,感激“故人留饮”也不免有点儿。范成大说“酸”是“书生气味”,但是他要“洗尽书生气味酸”,那大概是所谓“大丈夫不受人怜”罢?

  为什么“酸”是“书生气味”呢?怎么样才是“酸”呢?话柄似乎还是在书上。我想这个“酸”原是指读书的声调说的。晋以来的清谈很注重说话的声调和读书的声调。说话注重音调和辞气,以朗畅为好。读书注重声调,从《世说新语·文学》篇所记殷仲堪的话可见;他说,“三日不读《道德经》,便觉舌本闲强”,说到舌头,可见注重发音,注重发音也就是注重声调。《任诞》篇又记王孝伯说:“名士不必须奇才,但使常得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这“熟读《离骚》”该也是高声朗诵,更可见当时风气。《豪爽》篇记“王司州(胡之)在谢公(安)坐,咏《离骚》、《九歌》‘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语人云,‘当尔时,觉一坐无人。’”正是这种名士气的好例。读古人的书注重声调,读自己的诗自然更注重声调。《文学》篇记着袁宏的故事:

  袁虎(宏小名虎)少贫,尝为人佣载运租。谢镇西经船行,其夜清风朗月,闻江渚间估客船上有咏诗声,甚有情致,所诵五言,又其所未尝闻,叹美不能已。即遣委曲讯问,乃是袁自咏其所作咏史诗。因此相要,大相赏得。

  从此袁宏名誉大盛,可见朗诵关系之大。此外《世说新语》里记着“吟啸”,“啸咏”,“讽咏”,“讽诵”的还很多,大概也都是在朗诵古人的或自己的作品罢。

  这里最可注意的是所谓“洛下书生咏”或简称“洛生咏”。《晋书·谢安传》说:

  安本能为洛下书生咏。有鼻疾,故其音浊。名流爱其咏而弗能及,或手掩鼻以效之。

  《世说新语·轻诋》篇却记着:

  人问顾长康“何以不作洛生咏?”答曰,“何至作老婢声!”刘孝标注,“洛下书生咏音重浊,故云‘老婵声’。”所谓“重浊”,似乎就是过分悲凉的意思。当时诵读的声调似乎以悲凉为主。王孝伯说“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王胡之在谢安坐上咏的也是《离骚》、《九歌》,都是《楚辞》。当时诵读《楚辞》,大概还知道用楚声楚调,乐府曲调里也正有楚调。而楚声楚调向来是以悲凉为主的。当时的诵读大概受到和尚的梵诵或梵唱的影响很大,梵诵或梵唱主要的是长吟,就是所谓“咏”。《楚辞》本多长句,楚声楚调配合那长吟的梵调,相得益彰,更可以“咏”出悲凉的“情致”来。袁宏的咏史诗现存两首,第一首开始就是“周昌梗概臣”一句,“梗概”就是“慷慨”,“感慨”;“慷慨悲歌”也是一种“书生本色”。沈约《宋书·谢灵运传》论所举的五言诗名句,钟嵘《诗品·序》里所举的五言诗名句和名篇,差不多都是些“慷慨悲歌”。《晋书》里还有一个故事。晋朝曹摅的《感旧》诗有“富贵他人合,贫贱亲戚离”两句。后来殷浩被废为老百姓,送他的心爱的外甥回朝,朗诵这两句,引起了身世之感,不觉泪下。这是悲凉的朗诵的确例。但是自己若是并无真实的悲哀,只去学时髦,捏着鼻子学那悲哀的“老婢声”的“洛生咏”,那就过了分,那也就是赵宋以来所谓“酸”了。

  唐朝韩愈有《八月十五夜赠张功曹》诗,开头是:

  纤云四卷天无河,

  清风吹空月舒波,

  沙平水息声影绝,

  一杯相属君当歌。

  接着说:

  君歌声酸辞且苦,

  不能听终泪如雨。

  接着就是那“酸”而“苦”的歌辞:

  洞庭连天九疑高,

  蛟龙出没猩鼯号。

  十生九死到官所,

  幽居默默如藏逃。

  下床畏蛇食畏药,

  海气湿蛰熏腥臊。

  昨者州前槌大鼓,

  嗣皇继圣登夔皋。

  赦书一日行万里,

  罪从大辟皆除死。

  迁者追回流者还,

  涤瑕荡垢朝清班。

  州家申名使家抑,

  坎坷只得移荆蛮。

  判司卑官不堪说,

  未名捶楚尘埃间。

  同时辈流多上道,

  天路幽险难追攀!

  张功曹是张署,和韩愈同被贬到边远的南方,顺宗即位。只奉命调到近一些的江陵做个小官儿,还不得回到长安去,因此有了这一番冤苦的话。这是张署的话,也是韩愈的话。但是诗里却接着说:

  君歌且休听我歌,

  我歌今与君殊科。

  韩愈自己的歌只有三句:

  一年明月今宵多,

  人生由命非由他,

  有酒不饮奈明何!

  他说认命算了,还是喝酒赏月罢。这种达观其实只是苦情的伪装而已。前一段“歌”虽然辞苦声酸,倒是货真价实,并无过分之处,由那“声酸”知道吟诗的确有一种悲凉的声调,而所谓“歌”其实只是讽咏。大概汉朝以来不像春秋时代一样,士大夫已经不会唱歌,他们大多数是书生出身,就用讽咏或吟诵来代替唱歌。他们——尤其是失意的书生——的苦情就发泄在这种吟诵或朗诵里。

  战国以来,唱歌似乎就以悲哀为主,这反映着动乱的时代。《列子·汤问》篇记秦青“抚节悲歌,声振林木,响遏行云”,又引秦青的话,说韩娥在齐国雍门地方“曼声哀哭,一里老幼悲愁垂涕相对,三日不食”,后来又“曼声长歌,一里老幼,善跃舍瑁?ツ茏越?薄U饫锼岛?鹚淙荒艹??У母瑁?材艹?炖值母瑁??呛颓厍嘧约憾郎帽?璧墓适潞峡矗?椭?阑故潜?栉?鳌T偌由掀牍?搅褐车钠拮涌薜沽顺堑墓适拢?褪窍衷诨乖诹餍械拿辖??薜钩こ堑墓适拢??韪???耍?窍匀坏摹J樯?魉校??岽强啵??捅?枰宦鱿啻?5?巧?岜匦氪强啵?强嘤直匦肭榭啵蝗羰遣⑽蘅嗲椋?挥锌啻牵?踔亮?啻且裁挥校?挥心枪┤怂岜堑纳?鳎?蔷凸?朔郑?坏?荒芏?耍?匆?馊顺芭?恕J樯???悦?环玻?靡獾淖匀挥校?粗皇巧偈??б獾目商?嗔恕K?宰苁翘纠相当埃?じ璧笨蓿?奚プ帕骋桓笨闪?唷V熳釉凇冻?潜嬷ぁ防锼岛喝四切┠7碌淖髌贰笆?馄交海?獠簧钋校?缥匏?餐炊?课?胍髡摺薄!拔匏?餐炊?课?胍鳌本褪撬?健拔薏∩胍鳌薄:罄吹奶纠相当耙舱?俏薏∩胍鳌S胁∩胍魇墙粽诺模?梢缘萌送?椋?踔两腥怂岜牵?薏∩胍鳎?∈亲暗模?俚模?胍饕彩亲暗模?俚模?僮翱梢运岜堑纳胍鳎?岫?豢嘞夹浅蠼前缦罚?匀恢荒芏喝诵α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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