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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张的哲学》与《赵子曰》

  《老张的哲学》,为一长篇小说,叙述一班北平闲民的可笑的生活,以一个叫“老张”的故事为主,复以一对青年的恋爱问题穿插之。在故事的本身,已极有味,又加以著者讽刺的情调,轻松的文笔,使本书成为一本现代不可多得之佳作,研究文学者固宜一读,即一般的人们亦宜换换口味,来阅看这本新鲜的作品。

  《赵子曰》这部作品的描写对象是学生的生活。以轻松微妙的文笔,写北平学生生活,写北平公寓生活,非常逼真而动人,把赵子曰等几个人的个性活活的浮现在我们读者的面前。后半部却入于严肃的叙述,不复有前半部的幽默,然文笔是同样的活跃。且其以一个伟大的牺牲者的故事作结,很使我们有无穷的感喟。这部书使我们始而发笑,继而感动,终于悲愤了。(十七年十月《时事新报》。)

  这是商务印书馆的广告。虽然是广告,说得很是切实,可作两条短评看。从这里知道这两部书的特色是“讽刺的情调”和“轻松的文笔”。

  讽刺小说,我们早有了《儒林外史》,并不是“新鲜”的东西。《儒林外史》的讽刺,“戚而能谐,婉而多讽”(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二十三篇),以“含蓄蕴酿”为贵。后来所谓“谴责小说”,虽出于《儒林外史》,而“辞气浮露,笔无藏锋”,“描写失之张皇,时或伤于溢恶,言违真实,则感人之力顿微”(《中国小说史略》二十八篇)。这是讽刺的艺术的差异。前者本于自然的真实,而以精细的观察与微妙的机智为用。后者是在观察的事实上,加上一层夸饰,使事实失去原来的轮廓。这正和上海游戏场里的“哈哈镜”一样,人在镜中看见扁而短或细而长的自己的影子,满足了好奇心而暂时地愉快了。但只是“暂时的”愉快罢了,不能深深地印入人心坎中。这种讽刺的手法与一般人小说的观念是有联带关系的,从前人读小说只是消遣,作小说只是游戏。“谴责小说”与一切小说一样,都是戏作。所谓“谴责”或讽刺,虽说是本于愤世嫉俗的心情,但就文论文,实在是嘲弄的喜剧味比哀衿的悲剧味多得多。这种小说总是杂集“话柄”;“联缀此等,以成类书”(《中国小说史略》二十八篇)。“话柄”固人人所难免,但一人所行,决无全是“话柄”之理。如李伯元《官场现形记》,只叙此种,仿佛书中人物只有“话柄”而没有别的生活一样,而所叙又加增饰。这样,便将书中人全写成变态的了。《儒林外史》有时也不免如此,但就大体说,文笔较为平实和婉曲,与此固不能并论。小说既系戏作,由《儒林外史》变为“谴责小说”,却也是自然的趋势。至于不涉游戏的严肃的讽刺,直到近来才有;鲁迅先生的《阿Q正传》,可为代表。这部书是类型的描写;沈雁冰先生说得好:中国没有这样“一个”人,但这是一切中国人的“谱”(大意)。我们大家多分得阿Q的一部分。将阿Q当作“一个”人看,这部书确是夸饰,但将他当作我们国民性的化身看,便只觉亲切可味了。而文笔的严冷隐隐地蕴藏着哀衿的情调,那更是从前的讽刺或谴责小说所没有。这是讽刺的态度的差异。

  这两部书里的“讽刺的情调”是属于哪一种呢?这不是可以简单回答的。《赵子曰》的广告里称赞作者个性的描写。不错,两部书里各人的个性确很分明。在这一点上,它们是近于《儒林外史》的;因为《官场现形纪》和《阿Q正传》等都不描写个性。但两书中所描写的个性,却未必全能“逼真而动人”。从文笔论,与其说近于《儒林外史》,还不如说近于“谴责小说”。即如两位主人公,老张与赵子曰:老舍先生写老张的“钱本位”的哲学,确乎是酣畅淋漓,阐扬尽致;但似乎将“钱本位”这个特点太扩大了些,或说太尽致了些。我们固然觉得“可笑”,但谁也未必信世界上真有这样“可笑”的人。老舍先生或者将老张写成一个“太”聪明的人,但我们想老张若真这样,那就未免“太”傻了;傻得近于疯狂了。如第十五节云:

  他(老张)只不住在往水里看,小鱼一上一下的把水拔成小圆圈,他总以为有人从城墙上往河里扔铜元,打得河水一圈一圈的。以老张的聪明,自然不久的明白那是小鱼们游戏,虽然,仍屡屡回头望也!

  这自然是“钱本位”的描写;是太聪明?是太傻?我想不用我说。至于赵子曰,他的名字便是一个玩笑;你想得出谁曾有这样一个怪名字?世上是有不识不知的人,但大学生的赵子曰不会那样昏聩糊涂,和白痴相去不远,却有些出人意表!其余的角色如《老张的哲学》中的龙树古,蓝小山,《赵子曰》中的周少濂,武端,莫大年,欧阳天风,也都有写得过火的地方。这两部书与“谴责小说”不同的,它们不是杂集话柄而是性格的扩大描写。在这一点上,又有些像《阿Q正传》。但《正传》写的是类型,不妨用扩大的方法;这两部书写的是个性,用这种方法便不适宜。这两部书还有一点可以注意:它们没有一贯的态度。它们都有一个严肃的悲惨的收场,但上文却都有不少的游戏的调子;《赵子曰》更其如此。广告中说“这部书使我们始而发笑,继而感动,终于悲愤了”。“发笑”与“悲愤”这两种情调,足以相消,而不足以相成。这两部书若用一贯的情调或态度写成,我想力量一定大得多。然而有这样严肃的收场,便已异于“谴责小说”而为现代作品了。

  两部书中的人物,除《老张的哲学》中的老张,南飞生,蓝小山,《赵子曰》中的欧阳天风外,大都是可爱的。他们各有缺点和优点。只有《赵子曰》中的李景纯,似乎没有什么缺点;正和老张等之没有什么优点一样。李景纯是这两部书中唯一的英雄;他热心苦口,领导着赵子曰去做好人;他忍受欧阳天风的辱骂,不屑与他辩论;他尽心竭力保护王女士,而毫无所求;他“为民间除害”而牺牲了自己。老舍先生写李景纯,始终是严肃的;在这里我们看见作者的理想的光辉。这两部书若可说是描写“钱本位”与人本位的思想的交战的,那么李景纯是后者的代表而老张不用说是前者的代表——欧阳天风也是的。其余的人大抵挣扎于两者之间,如龙树古,武端都是的。在《老张的哲学》里,人本位是无声无臭地失败了。在《赵子曰》里,人本位虽也照常失败,但却留下光荣的影响:莫大年,武端,赵子曰先后受了李景纯的感化,知道怎样努力做人。前书只有绝望,后书却有了希望;这或许与我们的时代有关,书中有好几处说到革命,可为佐证。在这一点上,《赵子曰》的力量,胜过《老张的哲学》。可是书中人物的思想都是很浅薄的;《老张的哲学》里的不用说,便是李景纯,那学哲学的,也不过如此。大约有深一些的思想的人,也插不进这两部书里去罢?至于两书中最写得恰当的人,我以为要算《老张的哲学》里的赵姑父赵姑母。这是一对可爱的老人。如第十三节云:#p#分页标题#e#

  王德、李应买菜回来,姑母一面批评,一面烹调。批评的太过,至于把醋当了酱油,整匙的往烹锅里下。忽然发觉了自己的错误,于是停住批评,坐在小凳上笑得眼泪一个挤着一个往下滴。

  …………

  赵姑母不等别人说话,先告诉她丈夫,她把醋当作了酱油。

  赵姑父听了,也笑得流泪,他把鼻子淹了一大块。

  这里写赵姑母的唠叨和龙钟,惟妙惟肖;老夫妇情好之笃,也由此可见。这是一段充满了生活趣味的描写。两书中除李景纯和这一对老夫妇外,其余的人物描写,大抵是不免多少“张皇”的。——这也可以说是不一贯的地方。

  这两部书的结构,大体是紧凑的。《老张的哲学》里时间,约莫一年;《赵子曰》里的,只是由冬而夏的三季。时间的短促,有时可以帮助结构。《老张的哲学》里主角颇多,穿插甚难恰到好处;老舍先生布置各节,似乎很苦心。《赵子曰》是顺次的叙述,每章都有主人公在内,自然比较容易。又《赵子曰》共二十七章,除八,九,十三章叙赵子曰在天津的事以外,别的都以北京为背景;《老张的哲学》却忽而乡,忽而城,错综不一,这又比较难些。《老张的哲学》里没有不关紧要的叙述,《赵子曰》里却有:第二章第四节叙赵子曰加入足球队,实在可有可无;又八,九,十三章,也似乎太详些——主角在北京,天津的情形,不妨少叙些。《老张的哲学》以两个女子为全篇枢纽,她们都出面;《赵子曰》以一个王女士为枢纽,却不出面。虽不出面,但书中人却常常提到她;虽提到她,却总未说破,她是怎样的人。像闷葫芦一样,直到末章才揭开了,由她给李景纯的信里,叙出她的身世。这样达到了“极点”,一切都有了着落。这种布置确比《老张的哲学》巧些。两书结尾都有毛病:《老张的哲学》末尾找补书中未死各人的结局,散漫无归;《赵子曰》末一段赵子曰向莫大年,武端说的话,意思不大明显,不能将全篇收住。又两书中作者现身解释的地方太多,这是“辞气浮露”的一因。而一章或一节的开端,往往有很长的解释或议论,似乎是旧小说开端的滥调,往往很杀风景的。又两书描写有类似的地方,似乎也不大好:《老张的哲学》里的孙八常说“多辛苦”一句话,《赵子曰》里的武端也常说“你猜怎么着”,这未免有些单调;为什么每部书里总该有这样一个人?至于“轻松的文笔”,那是不错的。老舍先生的白话没有旧小说白话的熟,可是也不生;只可惜虽“轻松”,却不甚隽妙。可称为隽妙的,除赵姑父赵姑母的描写及其一二处外,便只有写景了;写景是老舍先生的拿手戏,差不多都好。现在举一节我最喜欢的:

  那粉团似的蜀菊,衬着嫩绿的叶儿,迎着风儿一阵阵抿着嘴儿笑。那长长的柳条,像美女披散着头发,一条一条的慢慢摆动,把南风都摆动得软了,没有力气了。那高峻的城墙长着歪着脖儿的小树,绿叶底下,青枝上面,藏着那么一朵半朵的小红牵牛花。那娇嫩刚变好的小蜻蜓,也有黄的,也有绿的,从净业湖而后海而什刹海而北海而南海,一路弯着小尾巴在水皮儿上一点一点;好像北京是一首诗,它们在绿波上点着诗的句读。净业湖畔的深绿肥大的蒲子,拔着金黄色的蒲棒儿,迎着风一摇一摇的替浪声击着拍节。什刹海中的嫩荷叶,卷着一些幽情,放开的像给诗人托出一小碟子诗料。北海的渔船在白石栏的下面,或是湖心亭的旁边,和小野鸭们挤来挤去的浮荡着;时时的小野鸭们噗喇噗喇擦着水皮儿飞,好像替渔人的歌唱打着锣鼓似的:“五月来呀来南风吹”噗喇噗喇,“湖中的鱼儿”噗喇,“嫩又肥”噗喇噗喇。……那白色的塔,蓝色的天,塔与天的中间飞着那么几只灰野鸽:一上一下,一左一右,诗人的心随着小灰鸽飞到天外去了。……(《赵子曰》第十六章第一节。)

  这是不多不少的一首诗。

  1929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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