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毕竟是中秋的月，那么圆，那么亮。
山川都闭了眼，沉浸在清辉里，树林、竹林、院落，都拖着一道影，四野俱寂。
大人，小孩都回屋了，我还坐在院落边的草地上，心里想着大人讲的故事，望着圆月发神。
大人说，八月初一要开天门，天门一开，便有大红花轿抬出来，吹吹打打，好不热闹，不过，要好心的人才会看见。
大人说，月亮上有月宫，有升仙的嫦娥，砍树的吴刚，捣药的玉兔。八月十五，要吃月饼，赏月华，吃月饼之前，要祭拜月神。
大人还说，天上有只天狗，很喜欢吃月亮，当我们看见天狗吃月亮了，一定要敲锣打鼓，大声呼叫：“天狗吃月亮了！天狗吃月亮了！”将天狗吓走，救出月亮。
大人讲的故事，我早已听了多遍，每次都觉得很神秘，很奇异。
天上看见的是云彩，怎么会有一道门呢？是孙悟空大闹天宫的南天门？每到八月初一晚上，特意的看了又看，怎么就没有看到天上打开过什么门呢？
天狗又藏在哪里？月亮这么美，它为什么要吃月亮呢？难道像我，时不时趁大人不注意，偷吃月饼一样顽皮？
远处，隐约传来几声狗叫，不会是天狗吧？
中秋的月洒着清辉，越来越皎洁，并没有因为几声狗叫，就躲进云里。
2
长大后，过了很多中秋节，但很多中秋节都没有吃上月饼，有时是没有钱买，有时是有了钱也难以买到。
奇怪的是，还有很多年的中秋，上午还是晴天，以为，晚上可以好好看看月亮了，但下午就下起雨来，阴雨不断，哪还见得了月亮？
好多年都是如此，中秋赏月的兴趣就淡了。
没有月亮的中秋之夜，天是灰黑灰黑的，只有天边发出一抹微光，拉起了远山起伏的轮廓。院落被竹林笼着，黑乎乎的，坐在石碾前的老农，沉默无声，吧嗒着一闪一亮的烟锅。
3
后来，进城了，蹲在蜗居里，哪还看得见中秋月？
终于有一年，我从城里回到老院子过中秋。
这个中秋是个好日子！
刚走进院落，就听到家里的母鸡生了蛋，“咯哆咯哆”的报喜，隔壁家的黑狗，“汪”的张口叫了一声，便停下来，摇着尾巴，围在身边转。
罗家来了亲戚，正张罗着杀鸡，杀鸭，推豆花、舂糍粑，一家忙得热火朝天。他家居然还买了新收音机，声音还很响亮、清脆，正在高声的唱着：
我们的家乡
在希望的田野上
……
走进家门，四弟已经杀好了鸭子，在忙着褪毛，三弟坐在一张条凳上呲溜的划着黄鳝，姐姐、姐夫在忙着滤豆花，母亲已经蒸熟了糯米，揭开盖子，端着蒸笼，热气腾腾的，往碓子里倾倒。没等母亲说：“小弟，来！”我已经上前，拿起他们已经准备好的芦竹杆，舂起糍粑来。妻子拿出带回的冰糖月饼，切成小块，小侄女蹦跳着，送到每个人的嘴里。
月亮升起来了，天空，没有白莲花般的云朵，一片湛蓝，月光皎洁如洗。
四弟端了几张凳子，摆在大门前，我们一家子围坐起来，随意闲聊、随意仰头看月华。
东邻，罗家父子几人还在“五金魁、六六顺”的陪客人划拳喝酒。
西舍，葛家一家子，已经吃罢饭，在院落里坐的坐着，倚的倚着，有的摆谈今天上街看到的趣事，有的嘴里插着话、手里拿了没有完工的竹筐在编着。
三弟和姐夫，和他们搭上话，热烈的谈起了农事、话起了桑麻。
葛家的老大金生躺在竹椅上，前后摇着，身边一部收音机，在唱着川戏，金生跟着用嘴巴，在敲锣、打鼓、击板、哼曲。
夜深了，一觉醒来，听见隔壁罗家还十分热闹，宾主一堂，兴致大开，唱起了民间小调柳连柳：
领：二月里来田土承包到我家哟，
合：柳吔柳连柳哇！
领：四月里来老老少少把秧插。
合：荷花闹海棠一朵梅花！
领：六月里来又闻稻花香哟，
合：柳吔柳连柳哇！
领：八月十五家家户户赏月华。
合：荷花闹海棠一朵梅花！
……
领唱的是罗家姑爷，他是退伍的志愿军军人，过年过节来罗家，还在胸前佩戴一枚奖章。但和罗家一样，日子过得困顿，从未见他欢喜过，只在招呼人时一笑，便愁眉紧锁。他个子挺高，嗓门也大，夜深了，他已经压低了嗓门，但压不住欣喜。
帮腔的是罗家父子，那长声幺幺的腔调里，果真有荷花在闹着海棠。
与他们为邻多年，哪见他们有过如此开心！如脱笼之鹄，如出圈的羊，如解开鼻绳的牛。
此时，家人都已入睡，发出均匀的鼾声。
月光在天井上朗照着，好晶莹！好清新！
我心里默念了一句：兴许奔月的嫦娥返回了人间。
4
一年一度秋风劲，岁岁中秋，今又中秋。
月亮还没有上来。天上布有一些云层，今夜的月，升不升得起来呢？
脑海里摇曳起一轮旧时月，月影徘徊，徘徊在长长的、细细的、密密的相思里。
妻子早早给了我一个月饼，我拿在手里，没有吃。心里涌出了杜甫的诗：
露从今夜白，
月是故乡明。
二〇二〇年九月二十四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