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四、重返紫贝
封枪后,据点拆除了,民兵们再也无事可做了,许多心急的民兵都赶回家去。这时,我也想起了家,离家那么久了,在兵慌马乱的日子里,我连一点儿口信都没有告诉给家人。
许多人都走了,我感到了孤单,于是萌发了回家的念头。可是,我离开紫贝县已经有几个月的时间了,对那里的情况一点儿也不了解。联总派还象以前那样对待我们吗?我是井岗山的铁干分子,他们会饶恕我吗?
我想回家去,但又不敢回家去。
一天, 我回到解放戏院,刚爬上二楼,胡须李告诉我:“小黄,你看谁来了?”
我走进房间,看到一个妇女在哭哭啼啼,几个民兵围拢在她身旁,正在打听家乡的情况。
母亲,那不是我的母亲吗?
“妈!”我扑了上去,拉着她的手,看着她泪痕满面的样子,心头里一酸,眼泪也忍不住地流了下来。
母亲把我抱住,目不转睛地瞪着我,随后露出笑容:“小子,我们都以为你被打死了呢?这么长的时间里也不回个音讯,叫我们都为你牵肠挂肚呀!”
“妈,我逃来这里,谁都不敢回家去,邮电局又不通信,叫我怎么回个音讯呢?我现在不是挺好的吗?”我哄骗母亲,其实那时候我真的是把家里给忘了。
“活着就好!活着就好!听到紫贝岭上死了那么多的人我心里就寒!”母亲连声说,“你马上跟我回家去,我再也不让你闯这个祸了!”
我何尝不想回家去,何尝不想跟家人团聚呢?但是,我担心------
母亲看到我支支吾吾,没有表态,就安慰我:“小子,你不要担心,那一派现在不抓人了,关在圣殿里的人都放出来了。咱们村的小建他们都回来了,他们都好好的,没变模样。你明天就跟我回家。”
听说联总派不抓人了,我的心也就踏实了。我对母亲说:“妈,你放心,明天我就跟你回去。”
下午,我跟民兵们道别,离开了解放戏院。晚上,我们到一位老乡家里过夜。
第二天早上,天色阴沉,下着小雨,我跟母亲赶往车站。车站里的职工也分成两派,各派都有自己的汽车和售票点。我们在汽运东方红的售票点里买了两张车票,就坐着汽车离开了滨海市。
就这样,我终于结束了在滨海市几个月的“流亡”生活。
我们乘坐的公共汽车破烂不堪,几个玻璃窗口都被打碎了,寒风扑面而来,我整个身子颤抖不止。公路上坑坑洼洼,汽车好象开在海面上,颠簸得很厉害,坐着都感到难受。连道班工人都去造反了,还有谁去保养公路呢?
在车上,我浮想连翩,一年多来的文化大革命的经历,好象放电影一样,一幕幕的袭上脑际。
1967年3月上旬,我和北上串联的学生回到了学校。当时,二月黑风滚滚,全国造反派普遍受压。在校园和县城里,没有一点文革的气息,到处冷冷清清。我们看在眼里,急上心头,我们决心高举毛主席“造反有理”的大旗,把文化大革命的熊熊烈火在紫贝大地上燃烧起来。
4月15日是一个值得我留念的日子,在这一天,紫中井岗山兵团成立,紫贝第一支造反派组织诞生了。在毛主席像面前,井岗山战士庄严宣誓:“为了捍卫您的光辉思想,为了捍卫您的革命路线,刀山我们敢上,火海我们敢闯!”
5月12日晚,月黑风声高,数十名紫中井岗山战士采取暴烈行动,冲砸校文革,搜烧黑材料,为11位被打成黑帮的教师平反,遭到数以百计人的围攻,紫中校园里第一次响起了红色造反者的最强音“革命无罪,造反有理!革命无罪,造反有理!”
6月22日,高天滚滚寒流急,乌云压城城欲摧。在紫贝岭上,数以千计的联总派把紫中井岗山战士团团的包围在教工之家里。数十名井岗山战士针锋相对,毫不退让,他们不怕围攻和漫骂,跟联总派进行了彻夜的大辩论,他们一遍又一遍地高喊“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一次又一次唱起“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主席!”
8月15日,紫贝岭上,战旗猎猎,人声鼎沸。在武汉“七、二零”事件的影响下,各地造反派掀起了“抢枪”的高潮。为了保卫紫贝岭,紫贝井系旗派组织数千人连续三次冲砸县武装部军火库,紫中井岗山战士高喊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的口号,走在“抢枪”队伍的最前头。
9月3日,战云密布,石弹乱飞,紫贝县城发生了第一次大规模武斗。以紫中井岗山为核心的敢死队,冒死冲突县新华书店,双方在二楼上进行了一场生死搏斗,一面“誓用鲜血和生命保卫毛主席”的战旗终于在新华书店大楼上迎风飘扬。
11月30日,紫中宁静的校园里响起了嘶烈的警报声,数百名联总派武斗队员把紫中井岗山战士围困在图书馆大楼上,当时杀声如雷鸣,石弹似飞矢,在强敌面前,井岗山战士毫不胆怯,他们斗志昂扬,在毛主席语录的鼓舞下奋勇应战,多次打退联总派的进攻,在战斗的最危急关头,他们唱起了毛主席诗词歌曲:“敌军围困万千重,我自岿然不动!”
一场场惊涛骇浪,一次次生死搏斗,我始终走在最前列------现在,一切都成了过眼烟云,成了历史的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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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两个多钟头的颠簸,我们的汽车离紫贝县城越来越近了,回想起几个月前我们跟联总派的生死博斗,彼此结下了深仇大恨,我的心又沉重起来。我再次向母亲询问县城的情况,母亲安慰我说:“你不要害怕,他们不会怎么样你的,你放心好了。”
紫贝县城到了。那熟悉的街道、楼房已经改变了摸样:车站大门两旁垒起了跟人一样高的工事,使原来宽阔的马路变得狭窄了:公路两旁都挖了战壕,上面堆满了沙包:车站四周还安装了几道铁刺网,象我们在电影里看到的日本鬼子的炮楼一模一样。
车站大楼也变了样:楼顶上有由沙包堆成的地堡,黑洞洞的枪口窥探四周,大楼上所有的窗户和门口都用砖头或木料给堵上了。持枪的联总派民兵在楼顶上来回走动,虎视眈眈地注视着行人。车站大门正中贴着一幅大字标语,赫赫醒目地写着:誓死保卫胜利果实!一切权力归革命造反派!
我们的汽车没有开到车站,在公路一侧的一棵大树底下停了下来。守卫车站的联总派民兵提着冲锋枪,急冲冲地爬上车来,满脸杀气地扫视着车上的每一个旅客。
我跟在母亲的后面,提心吊胆地下了车。当我走进满是沙包和铁刺网的车站大厅,看到那些凶神恶煞的民兵和黑洞洞的枪口时,紧张得心儿都要提出来了。我低着头,不敢看人,慢慢地走出了车站。
城里如临大敌,到处都有武装的民兵在巡逻站岗。街道上有用木头、沙包筑成的工事,楼顶上架着高射机枪,气氛异常紧张,跟滨海市大不一样。
在邮电局旁边,我遇到班里的一位同学,姓张,是联总派的一个小头目,一个相当蛮横的打手。我停下脚步,极不情愿地跟他打个招呼。
半年多来,我没有见过他,他胖了,矮矮的身材,满脸横肉,样子很难看。他叉着腰,昂着头,一双小眼睛非常得意地瞪着我,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你回来啦!回来好。你好好反省吧!同学们怎么样?叫他们都回来吧!”
“是的,他们都会回来的!”我满不在乎地回敬他。
我不想跟他多说,也没有什么话好说。我拉着呆愣的母亲:“妈,我们走吧!”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街上行人不多,大部分是联总派的民兵。街道上到处是碎砾和垃圾,臭气冲天,好象很长时间都没有人清理过。天色越来越黑,一场大雨很快就要来临,我和母亲加快了步伐。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