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一、举起了白旗
1968年1月1日,新的一年来到了人间。
早上5点钟,联总派指挥部通过广播向井系旗派发出最后一次通牒:井系旗派必须立即投降,否则将受到最严厉的惩罚!
离天亮只有一个钟头了,被围的井系旗派为了寻找一条生路而所作的一切努力都失败了。现在摆在他们面前的只有两条路,或者投降,这也许能够保存绝大多数人的生命安全,但这对于他们这些自封为当当响的造反派来说,是一种莫大的耻辱;或者抵抗,这只会招致更多人的伤亡,而且是绝对做不到的。现在武器没有了,那些头头都逃出去了,拿什么来抵抗?谁来组织抵抗?
仅存下来的一些骨干召集了被围人员的紧急会议,讨论了对付目前严峻局势的办法,大家认为抵抗是完全没有意义的,只会遭到联总派更残酷的镇压和更多人的伤亡。但投降他们又不心甘情愿。最后,他们只好统一了这样一种口径:既不抵抗也绝对不投降。
此前他们早已听到了重庆两大派在去年7/8月武斗中互相残杀俘虏的传闻,重庆和别的一些地方在武斗中杀害被俘人员的现象屡见不鲜,他们对被俘怀有极大的恐惧心理:谁敢保证联总派不会去杀戳俘虏?
天亮了,东方的天际已经映出了霞光。远处的街道上响起了一阵阵沉重的脚步声和武器碰撞声。文南街所有较高的建筑物上都布满了联总派的武装人员,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井系旗派驻扎的几栋大楼,联总派开始行动了。不久,文南街上,慢吞吞的走来了一队约有数十人的队伍,他们个个衣帽不整,神情沮丧,在一面小白旗的指引下,迈着沉重的脚步,向街道口走去。县委红旗的一部分干部率先向联总派屈服了。接着,又有一些人,举着双手,零零散散的走出紫贝岭下的建筑物。这是悲剧的前奏曲。
最后的时刻到来了,但大部分的井系旗派都没有走出来投降。他们分别集中在新华书店和土产公司两栋大楼里,等待着最后决定他们命运时刻的到来。
倾刻,从两栋建筑物里传来了【国际歌】和毛主席语录歌曲,歌声越来越大,激昂,悲壮,引起了在外面街道上待命的联总派武装人员的一阵骚动,他们不知道井系旗派要干什么。
“开始行动!”联总派指挥部下了命令,一阵军号响了起来,一队队荷枪实弹的联总派武装人员,一边鸣着枪,一边吶喊着冲进了街道。
大街里没有抵抗,井系旗派没有打响一枪一弹。大街里一边是尖脆的枪声和呐喊声,一边是激昂悲壮的歌声。
联总派大队武装人员冲进了文南街,立即包围了新华书店和土产公司,两栋大楼周围站满了联总派的武装人员,无数支黑洞洞的枪口伸向大楼的窗户和门口。一部分联总派爬上了楼顶,并插上了自己的战旗。
新华书店底层的大门敞开着,里面的地板上坐满了男男女女,一双双眼睛紧紧地瞪着那些跃武扬威的胜利者,放射着仇恨的光芒。他们高唱着歌曲,呼喊着口号,根本不理睬那些握着枪的联总派武装人员。
“快出来!不准唱!你们这些牛鬼蛇神!”
“死到临头,你们还嘴巴硬!”
“赶快投降,否则全部枪毙你们!”
民兵们举着雪白的枪刺,跺着脚,暴跳着,嚎叫着。可是他们不敢把脚跨进大门里去,好象里面是陷井,堆满了炸药包。面对这些赤手空拳的井系旗派,他们感到束手无策,只得鸣枪为自己壮胆。
一个握着冲锋枪的粗汉怒气冲冲地来到新华书店门口,他就是城郊公社大谭大队民兵营营长潘先云,在联总派民兵中粗野得出了名。他看见门外的民兵跟里面的井系旗派相持不下,便掏出一颗手榴弹,拧开盖子,用手栓住引火线,瞪着一双牛眼,大声喝道:“快点出来!不然把你们全都炸死!”说着就要把手榴弹扔进去,旁边两个民兵赶快把他拦住了。
“我们走吧!”里面传来一位女人的声音,于是人们慢慢地走出来,他们在联总派武装人员的枪口和刺刀面前,一个个挺着胸膛,脸上毫无表情,一个接着一个地走了出来。街道上,汇成了一条长长的人流。
当最后一个人走出门口的时候,这位尧勇的民兵营长一马当先,冲进了大楼,向里面扫射了一梭子弹,一股股烟雾从门口涌了出来,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火药味。
不一会儿,从土产公司里面也走出了一群人,他们和大街上的井系旗派汇合在一起,按联总派指定的路线缓慢地向前移动。
县城井系旗派有组织的抵抗终于结束了。
这是1968年的第一天,新的一年给人们带来的并不全是希望。至少在紫贝县,在一部分人的心里,他们所考虑的,是如何度过今后艰难的日子。
天上乌云密布,在细雨弥漫的大街上,走着一群群五光十色的人流。街道两旁是戴着红色抽标,荷枪实弹的联总派武装人员,他们拿着各种各样的武器在押送着被俘的井系旗派。他们不停的向空中鸣枪,大声叫喊,尽情地庆祝自己的辉煌胜利。
被联总派武装人员夹在中间的是数百名放下武器的井系旗派,他们低沉着头,慢慢地走着,没有人说话,他们还能说什么呢?一个月来的浴血奋战,难道换来的就是这样的结局吗?
一辆大卡车缓缓地向紫贝岭上的人民广场上开去,车上站着十多个联总派武装人员,他们个个趾高气扬,非常得意,向着跟在汽车后面的井系旗派俘虏装扮着鬼脸。车上堆满了一捆捆的麻绳,那是联总派在节日中送给井系旗派的礼物。
广场四周站满了联总派的岗哨,哨兵们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枪刺上闪着寒光。广场正中有一个水泥结构的司令台,上面也站满了武装人员,个个杀气腾腾。几挺机关枪架在台上,枪口对准着被俘的井系旗派。广场里站满了被俘的井系旗派,他们有的垂头丧气,低沉着头,有的满不在乎,瞪着眼睛窥探四周。在连接广场的街道上,在联总派武装人员的押送下,一队又一队被俘的井系旗派正源源不断地涌进广场。
县城上空不停地爆响着枪声,那不是战斗的枪声,而是联总派在示威自己的力量,在庆祝自己的胜利。设置在各个建筑物上的高音喇叭,在响砌着同一个声音,联总派一面宣扬自己的辉煌战果,一面敦促躲藏在各个角落里的井系旗派立即出来投降。
1968年1月1日,紫贝岭上的悲剧终于结束了。
六十二、银行也敢打
1968年1月1日,是紫贝县文化大革命的转折点,也是紫贝井系旗派蒙耻的日子。
就在这一天,联总派武装对被包围在文南街一带的井系旗派残余力量进行了清剿,为了避免不必要的伤亡,井系旗派被围人员终于举起了白旗,数百人成了联总派的俘虏。
报复的时刻到来了,联总派的暴徒们对井系旗派的被俘人员下了毒手。第一个倒在联总派暴徒的枪口底下的是井系旗派紫贝岭前线广播站的广播员符翠颜同学。她是紫贝中学初中班的一位女学生,她并没有参加过武斗,也没有打砸抢行为,但她的井系旗派广播员的慷慨激昂的语调和铿锵有力的播音早已在联总派群众中留下深刻的印象,她的名字也上了联总派的“黑名单”。在紫贝岭上的人民广场,大批大批的井系旗派被俘人员被驱赶到这里集中,一场杀戳从此开始了。在紫中联委学生的指点下,一群联总派武装民兵从俘虏中拉出了符翠颜同学,一个民兵头目用手枪指着小符:“你是紫贝岭前线广播站的广播员,你的嘴巴好厉害啊!井贼旗匪从哪里找来这么好的广播员,打死了真可惜。”接着他一本正经地宣布:“据查实,你疯狂煽动反革命暴乱,反对文化大革命,犯下了滔天罪行,经贫下中农法庭核准,现在宣判你死刑,立即执行!”几个暴徒冲了上来,用冲锋枪对准小符扫射,几颗子弹击中了她的大腿,血流如注,不治而死。不可思议的是,她的哥哥【紫中联委学生】也在联总派的队伍里面,连吭一声都没有。
井系旗派广播员符翠颜被枪杀以后,联总派武装人员又从另一支俘虏队伍里押走了一个身穿蓝色干部服的人,他就是县委红旗干部、原县团委副书记的冯所奇,他被五花大绑后,被联总派武装人员直接带往紫贝岭下的县政府门前的大街上,被迫跪在地上,联总派武装人员不管他多次申辩和抗议,朝他身上开了几枪,他也倒在了血泊里。此后,县委红旗干部黄循望,县人委红旗干部何墩法、冯增敏,县农林水红旗干部符史荣、周长武,大潭红农会黄心圣等人,先后被联总派民兵带走,在紫贝岭上的战壕里遭到枪杀。
当天,被联总派武装人员押走枪杀的还有紫贝中学教导主任符郁文。他是怎样被杀害的,当时人们都不知道,后来,人们在战壕里发现了他的尸体。
符郁文教导是我在紫中求学时最敬重的一位师长。他也是我的老乡,东郊人,他长得很瘦,皮肤很黑,脸上经常挂着笑容,他很少戴眼镜,只有做报告时我才看到他挂着眼镜。符郁文在五十年代就当了紫贝中学的教导主任,当时他才三十岁左右。
符郁文教导博学多才,有较高的学校教育管理水平,对学生循循善诱,深受紫中师生的拥戴。他的口才极佳,演讲很受学生欢迎。每次周末晚上学生大会,都是由他出场演讲,全场悄然无声。学生们都说:“还没到星期一,符教导就给我们上了最精彩的第一课。”
1966年,文革风暴到来了,在工作组的指使下,符郁文和他的夫人吕慧琼老师双双被打成黑帮教师,受尽凌辱和虐待。在“五、一二”行动中,紫中井岗山兵团冲砸校文革,焚烧黑材料,为被打成黑帮的老师平反。紫中井岗山学生强烧黑材料,为符郁文教导夫妇平反,使他非常感动,也许是为了感恩,他俩都参加了井岗山兵团,在兵团里,他只是帮着抄写大字报,从来没有参加过过激的行动。
12月下旬,紫贝岭被联总派重兵围困,形势非常危急,同学们都为符郁文教导的安全而担心,劝他赶快离开紫贝岭,他说:“我哪儿都不去,我要跟你们在一起!联总派说我组织黑农会,是黑农会的后台,那是栽脏!德田大队成立红农会时,我还没有加入井系旗派呢!联总派要加害你,跑到那里都一样!”就这样,一个优秀的教育工作者,在联总派攻下紫贝岭的第一天,就倒在暴徒的枪口下。
当天,被联总派枪杀的还有紫中井岗山的两名学生,一位是史振川,另一位是陈纫波,他俩是怎样被杀害,谁都不了解,几天后,人们在战壕里才看到他俩的尸体。
韩东也是紫贝中学高十六届的一名学生,文革中,他参加了紫中井岗山兵团,后来成了井系旗派紫贝岭前线广播站的一名广播员。
大武斗发生后,井系旗派被围困在紫贝岭一带,小韩出身不好,同学们都叫他赶快离开紫贝岭,但他毫不动摇,坚持留下来跟同学们共同战斗。
12月30日,联总派攻下了紫贝岭,井系旗派残部退守文南街上的几个孤立据点。
1968年1月1日,联总派武装发动了清剿行动,井系旗派粮尽弹绝,被迫缴械投降。
小韩不想投降,他和一些同学转移到县人民银行,企图在那里苛延残喘。
县人民银行在文南街的右侧,正面对着公仔桥,是一栋两层楼高的楼房。它并不是井系旗派的据点,银行里的大部分职工是井系旗派,少数的联总派职工在大武斗前就离开了银行。在武斗期间,大部分职工留在银行里,坚持工作岗位,保卫国家金融机构,他们天真地认为,联总派就是有天大的胆,也不敢去打国家的银行。
可是,他们想错了,打红了眼的联总派人都敢杀,一个小小的银行算得了什么?紫贝岭攻下来的第二天,联总派就大开杀戒,在光天化日之下公开杀人,明的暗的杀了好几个人,银行也不是安全的地方。
小韩和同学们呆在银行里已经有两天多的时间了,他们坐卧不安,忧心仲仲,精神上也快到了崩溃的地步。他们知道,外面已经是联总派的天下,联总派解决他们只是时间的问题。
果然,灾难很快就降临到他们的头上。
一月二日,天还蒙蒙亮,大批的联总派武装就包围了银行,机枪口对准了银行的大门,一个民兵头头手持电喇叭,恶狠狠地对大楼里喊话:
“里面的人听着,限五分钟,你们必须出来投降,否则格杀勿论!”
大楼里没有动静,联总派指挥官继续喊话,大门还是没有打开。
“射击!”指挥官恼怒异常,下达了攻击的命令,机枪打响了,步枪、冲锋枪也打响了。
在一阵震耳欲聋的枪声中,银行大楼里传来了几阵虚弱的声音:“请不要打枪!我们投降啦!我们投降啦!”一面用白衫衣做成的白旗也从窗口里冒了出来。
枪声慢慢停息,但还有一些联总派民兵向空中鸣枪示威。
大门打开了,一群衣衫不整、逢头灰脸的人从里面走了出来,小韩夹杂在人群中间。井系旗派在县城最后一支有组织的队伍向联总派投降了。
当最后一个井系旗派举着双手走出银行时,一群群联总派民兵冲进了银行,他们在大楼各个角落里进行了仔细的搜索,看看还有没有漏网的井系旗派。
“快来看呀!井系旗派投降了!牛鬼蛇神出洞了!”在一阵呐喊声中,银行大楼门前很快就聚拢了一大群围观的人流。
井系旗派被俘人员个个面如土色,浑身发抖,他们在联总派武装人员的刺刀面前,排成了一列队伍。
悲剧开始了,几个井系旗派被拉出了队伍,许多人围拢上去,有用枪把打的,有拳打脚踢的,乱成了一锅粥,大街上响起了一片拷打声和哀叫声。
有个中年人被拖到了大门前面,几个暴徒马上冲过去,朝他身上连开几枪,他扭曲着身子,很快就不动了,他就是银行的职工林先训。
接着有几个文中联委学生在一个手持短枪联总派头头耳边吱吱咕咕,他的脸色刹间堆满了杀气:“哪个是韩某某?出列!”
小韩是紫贝岭前线指挥部广播站的广播员,他那富有煽动性的播音曾打动了许多联委学生的心灵,使他们脱离了联委,加入到井岗山组织中来,紫中联委的头头对他早已恨之入骨。
身着蓝色中山装、身材瘦长的小韩颤抖地走出了队伍,几个大汉立即围了上去,对他拳脚交加,他用手抱着头,哀叫着倒了下去。
联总派指挥官抬起手枪,扣上了板机,他走上前去,挥了挥手,那几个大汉停止了殴打。小韩慢慢地爬起身来,用惊恐的目光注视着枪口,脸色如死灰。联总派指挥官用枪指着小韩:“你这个地主仔,顽固坚持反动立场,积极参加反革命暴乱,杀害贫下中农革命派,罪大恶极。现在,我代表贫下中农革命派宣判你死刑,立即执行!”说罢,他用枪瞄了瞄小韩的后脑勺,一场惨剧眼看就要发生。
这时,大街上响起一阵电喇叭声:“现在,宣布戒严指挥部的通告。最高指示,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各级领导同志务必充分注意,万万不可粗心大意。戒严指挥部特此通令,非指挥部批准,各单位各组织不得随便持枪打人,否则,将受到严厉处罚!”
联总派指挥官把枪收起,冷笑一声:“算你命大,你起来吧!”许久,小韩那失去了知觉的大脑才慢慢地恢复了神志。他艰难地爬起身来,跟上了被押往圣殿的井系旗派俘虏队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