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我们是亲密战友
有人说,教师是人类灵魂工程师,“教师这个职业------太阳底下最光辉的事业”,教师“学高为师,身正为苑”。从教几十年来,我并不觉得教师有多么“伟大”,多么“高尚”。我只觉得,跟各个行业一样,教师也是一种职业。做为一名教师,我们要敬岗爱业,要对得起学生,对得起社会,起码不要“误人子弟”,“污辱斯文”。
在新时期,对教育者和受教育者的要求更高,学生不再是死读书,读书死的书呆子。我们教师也不应因循守旧,固封自步,要顺应时代的发展,与时俱进,做一个学者型的合格教育者。
文中在文革前有大批优秀的教师,他们大部分都来自大陆,主要原因是57年部分教师受反右影响,被发配边疆海南,他们学历高,思想素质好,有丰富的教育教学经验,成为文中教师队伍的主力军,对文中教育的发展做出了重大的贡献。
文化大革命的爆发使文中受到巨大的冲击,相当部分教师受到批判,其中有11位教师被打成黒帮,受尽凌辱折磨。在文革派斗中,竟有两位教师死于非命。革委会成立后,不少教师或被打发到五七干校,或被发配到下面学校,精英教师三成走了二成。在文革十年中,文中教育的发展举步不前,辉煌不再。
1972年9月,邹福如调入文中任28任校长。那时正值文革中期,大动乱已经过去,武斗虽然停止了,但派性仍然存在。侨中停办,大部分师生并入文中,教师、学生还在贴大字报,搞大辩论。工宣队进驻学校,只有小学程度的工宣队长抓阶级斗争有一套,但治乱水平一点都没有。校园里伤痕累累,满目沧痍。学生受无政府主义思想,无心读书,学校被要求抓开门办学,搞校办农场。但邹校长坚持超过一半时间上课,几年来文中从来没有受过上级的表扬。
邹校长重拳治乱,消除派性,经过四年的努力,文中逐渐回到正常的轨道上来。
1977年8月,邹校长到海口参加海南教育工作,得知国家要恢复高考的消息,非常高兴,回来后立即召集教师会议,布署高考工作。
10月21日,国家正式公布了高考的消息,让邹校长吃了定心原:“中断十年,高考正式恢复,这就象一束闪亮的光照进来。”教育的春天到来了。
从1966年到1977年,共有12届学生参加高考,考生多,素质参差不齐,教材不足,邹校长带领老师想办法,安排文革前抓高考的教师对学生进行突击辅导,桌椅不够,就用木板拼成临时桌椅。
1977年恢复高考,文中有200多人考上了大中专学校,1人考上北大。邹校长为文中拾了第一桶“金”,文中开始腾飞。
我是在文中刚刚起飞的时候来文中工作的,邹校长的“治校”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邹福如当过琼文中学、文中、海中三所学校的校长,他每到一个新学校,都会先提前摸清情况,找出原因,对症下药。他始终把关爱教工放在第一位,在抓好思想、教学工作的同时,想尽办法改善教工的工作、生活条件,调动广大教工的积极性。在文中,他四年治乱,八年抓高考,成绩显著。他给洗得霖、符敦克平反,为在文革中被迫害致死的五位教师开追悼会。他安排教师家属就业,为大陆教师解决调离文中的困难------
改革开放后,文中的面貌发生了新的变化,但教师队伍青黄不接,严重制约了文中教育事业的发展。邹校长亲自到教育局做工作,把在文革中被打发到各校中的教师尖子都“挖”了出来,落实政策,全部调回文中,这些人都成了文中教师队伍中的骨干。
邹校长治校很有自己的一套经验,对年轻教师的管理很严。我初到文中,比较任性,有自由散漫思想,每次都受到他的严厉批评和帮助。有一次晚修我和体校老师在体育馆里打排球,当时电力不足,教室里半明不暗,影响了学生的自习,邹校长亲自来体育馆下闸。他走后我们照打不休,邹校长又来下闸,并警告我们不要再打了,当场我很不服气,差点儿跟他吵了起来。过后邹校长平心和气地跟我谈话,指出我的缺点错误,我做了自我批评。
八十年代初,文中的学生多了,教工也多了,住房非常紧张。邹校长跟普通教师一样,全家人住在校长办公室旁边的一间小房子里面。邹校长平易近人,跟老师的关系很融洽,有一次我竟跟他开了个玩笑:
“邹校长,你的卧室里有鬼!十多年前我们曾把两个死人抬到你的房子里面,他俩在地板上躺了一天一夜!”
“不会吧!好多年来我在这里住得好好的,怎么会有鬼呢?”他不相信。
“不信你问其他老师!这是真的。”我进一步说。
几天后,邹校长搬到另一个房间。
我说的是实话。十多年前,文昌县发生了一场荒唐的“紫贝岭保卫战”,井系旗派在攻打椰子厂的战斗中死了两个民兵,我们把他们拉回文中,先放在校长办公室里,后来觉得不安全,就把他俩搬到隔壁的房子里面,第二天才把他们埋掉了。邹校长正好住在这间房子里。
后来邹校长对我说:“你说的是真话,谢谢你!”
我在文中工作一年后,潘正结教导也升了官,由教导主任升任副校长,主管学校的教学工作。我来文中是向他报到的,因此可以说他是我认识的第一个文中同事。他个子很高,背有点驼,白哲的脸上总是堆满着笑容,嗓音很响亮。由于他的爱人和我的堂姐在同一个卫生院里工作,我和潘校长接触的时间较多,关系很密切。潘校长中山大学毕业,化学专业,有很高的教育教学水平。他非常关心我的成长,多次听我的课,并给了我很多有益的指导,帮我解决了不少难题。
八十年代初期物质馈乏,市场上很少有猪肉出卖,在学校饭堂里天天吃大陆运来的冰冻猪肉,口都吃腻了。后来我和林老师打猎解馋,每次吃鸟肉总是忘不了他,邱教导和吴校长也在场。打了狗的时候,我们聚餐的机会就更多了,每次他来总是带来一瓶花生油。不过有时也有例外,潘校长跟吴校长有过纠葛,吃饭时有过争吵,气氛不太融洽,后来我们有了新约定,请吴校长时不请潘校长,请潘校长不请吴校长。
有一个晚上我们打了狗,吴校长家里来了客人,我们决定不请潘校长。第二天早上潘校长对我说:“昨晚的枪很响啊!”意思是说我们又打了狗。我说:“昨晚我们没有出动,是体校那帮人打的。”我第一次骗了他。
有一次我们打了一只大鸟【大雁】,我爱人杀了有半脸盆多的鸟肉,我们请潘校长连吃了两顿。几十年来他总是忘不了那顿鸟肉。有一次吃饭时他跟我谈了当时吃鸟肉的情景:“电哥,那一次的鸟肉真香!”我附和他:“可是,潘校长,我们再也吃不到那种鸟肉了【禁猎】!”
潘正结是文中当校长时间最长的校长【18年】,对文中的教育事业做出了很大的贡献。2000年,他在校长的位置上退了下来。退休后他喜欢研究彩票,当开奖的时候,人们问他:“校长,中不?”他大笑:“够吃!够吃【海南话,指不输也不赢】!”后来人给了他一个浑号“够吃校长”。
邱金山教导二十多年前是我的老师,教我语文课,现在他既是我的老师,又是同事,两人在同一个备课组里备课,接触的机会很多。他对我关爱有加,帮助我解决了不少教学上的难题,是我的良师益友。他是府城人,身材匀称,头长卷发,脸色红润,说话带有浓厚的海口音。他常说自己是邱公【古代海南著名的五公】的后人,显得有点自负。他是不是邱公的后人,我无法考究,是也好,不是也罢,反正他是我的好老师,好朋友。有时我跟他开了玩笑:“邱公,毛主席教导我们,革命不要吃老本,要立新功。”他听罢大笑。
邱教导跟吴校长、潘校长的关系都很好,我们经常在一起喝酒聊天。有一次他同我们一起喝酒,高兴至极,竟抱着潘校长大笑,我大声说:“邱公,你同潘校长搞同性恋,这是不允许的!”
有一天晚上,夜已深了,我刚要入睡,邱教导匆匆忙忙来找我:“黄老师,我出事了!我的女儿小梅不见了!”
邱教导的爱人是文昌文教人,也算是半个文昌老乡。他的女儿有癔症,有时会发病,东走西逛。
我问明了真相,决定同他一起去寻找:“邱教导,不要急!她不会跑到哪里去,我们会找到的!”
文中只有一辆破旧的中巴车,跑得又慢又颠,当我们到达府城时,已经是夜里一点多钟。我们急急忙忙地赶到杏花村【邱教导的老家】,结果大失所望,邱教导的家人告诉我们:小梅没有来过。
在府城我们没有停留,又马不停蹄地赶回文昌去,第二个目标是:邱教导的娘家------文教公社某村,一到那里毫无结果,小梅也没来过。
小梅去哪里呢?邱教导急得欲哭,我们只得安慰他,回到学校去再想办法。三更半夜,我们叫醒了几位老师,每人打着手电筒,找遍了学校的各个角落,还是一无所有。天快亮了,邱教导叫我同他一起赶往学校两个水井去,我骂了他一声:“你傻啊!”这时,邱教导家里传来了好消息:小梅回来了,正躺在床上休息呢!
我们奔波了一整夜,个个筋疲力尽,邱教导叫我去吃早餐,我回他一声:“现在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睡觉!”
在我们的“团伙”中,又增加了一位新人,他就是我们学校的秘书朱后光老师。朱老师也是井系旗派,我在文革时期就跟他相识。七十年代他在东郊公社农中当校长,曾带一批老师到建华山小学我搞的校办农场里参观,他同我进行了交谈,我向他介绍了校办农场的经验。我来文中后,住在他隔壁的宿舍里,我们的交往频繁,关系也越来越亲密。
朱老师的家在县城,他的口才很好,善于交际,关系网也很广,邹校长正是看中了他这优点,把他调来文中当秘书,打通学校同各方面的关系。
朱秘书擅长把他的所见所闻,一些小道消息添油加馊,然后编成一个个精彩的故事。听他讲笑话,我感觉是一种享受。
朱秘书除了担任学校的办公室主任外,还参加了县高招办的工作,每年都到广州参加省的高招工作会议,每次回来都会给我们带来一些精彩的故事。这一次他竟给我们讲开了:
“上午会议结束后,我们一群人在宾馆的会客厅里休息,有几位大学老教授跟我们坐在一起,天气很热,恰好没有电,空调开不起来,大家只得忍着,因为吃饭的时间还没到。坐在教授对面的有海南xx县高招办的一位女同志忍不住热,竟把她的裙子掀起来扇风,坐在她对面的几个教授赶快把头扭过一边,其中一个差点昏到下来。哈哈!你知道那几位教授为什么那么难堪?他们发现了一个大密秘,原来那位女同志没有穿底裤,哈哈------”大家一齐笑了起来,我也差点把口里的饭菜喷了出来。
1982年10月25日,在文昌中学教工会议室里,灯光明亮,座不虚席。会场主席台上只坐着县委科教办主任一个人,只见他红光满面,深度眼镜上闪着白光,操着一口标准的普通话:
“老师们,同志们:党的十一届二中全会以来,在县委和县政府的正确领导下,我县教育阵线形势一片大好,广大教育者的精神面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办学成绩硕果累累。自1977年恢复高考,我县已有数千名考生考上了全国各类大中专学校,高考成绩仅次于海口市,这是广大教育工作者辛勤劳动的结果,是他们的汗水浇出了教育之花-------”
多么熟悉的身影啊!十多年前的那场惊涛骇浪在我的脑海里翻腾不已。他是谁?他是万晓耕!十多年前,他刚从中国政法大学毕业,被分到我县检察院工作,文化大革命爆发了,他成了造反派。在紫贝岭上,在文城街道,到处都有他的身影,到处都有他的声音,我们跟他辩论过,跟他争斗过,他成了联总派的头头,上了井系旗派的黑名单。现在,他竟成了县委科教办主任,掌握了全县教育阵线的生杀大权,这是多么的不可思议!
“县委县政府非常重视教育事业,非常关心教师的待遇问题,为他们排忧解难。最近,上级拨来一批提升一级工资的指标,县委县政府决定,全部安排给教育阵线。经科教办讨论,拨一个指标给文昌中学,人员是文中三位领导中产生,邹校长高风亮节,不要这个指标,剩下吴校长和潘校长,由你们学校全体教职员工来决定,谁获这个指标------”
“一个指标太少了,为什么不给全体教职员工都提升一级工资呢?”人群中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声音不大,但听得很清楚,引起全场一片笑声。
“领导有份,那教师有没有份?我们可是好多年都没有调一级工资了!”又一个声音出现了,人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会场乱了。万主任有点恼火,但又不好发作。他停止了讲话,把眼镜摘了下来,用手巾擦了又擦,他在稳定情绪。
这时,会场更乱了,教师们一个接着一个站起来提问:
“万主任,你说县委县政府为老师排忧解难,表现在哪里?”
“文中那么大的学校,才给一个指标,我们要等到何年何月,才能增加一级工资?”
“万主任,上面拨来那么指标,你安排到哪里去了?你有没有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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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晓耕站了起来,他打算走了,文中是虎狼之地,很多教师都当过井系旗派,跟他有过纠葛,弄不好火烧大了,他很难脱身。
会场里一片“呼”声,有人还在拍椅子,有个老师更大胆:
“万主任,你以前是造反派,你是怎么当上科教办主任的?”
邹校长看到事闹大了,弄不好很难收场,赶快上台去跟万晓耕耳语几句,万点点头,收好公文袋,头也不回就走了。
这一消息很快就被传了出去,“万主任在文中被逐”成为轰动县城的一大新闻。
我在1981年初被分到文中后,以后的连续几年,一拨又一拨的师范院校的大学毕业生,也被分来文中,其中大部分是文中的老同学,为文中的教师队伍,增加了新的血液,文中教育事业后继有人,我们称之为“青年近卫军”。在此之前,由于邹校长的努力,以前在文中工作过的老师,象黎辉仁、张裕卓等老师,也先后调回文中,我们称之为“老近卫军”。如此一来,文中教师的实力,大为增强。
在“老近卫军”中,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黎辉仁老师。他是琼海县人,文革前在华师大毕业,后来分到文中当语文教师。
黎辉仁老师知识淵博,特别擅长古文教学,上课深受学生欢迎。他还能写一手好文章,散文、论说文特别拿手。他的黑板字也写得非常飘亮。他曾告诉我:“当语文老师要注意写黑板字,字写得好是语文教学成功的一半。”
也许是书读得太多的缘故,他在生活中不拘小节,有时显得太“古板”,经常闹出一些笑话来。
在文革初期,黎辉仁老师曾同我们一起骑自行车进行环岛串连。我记得有一次住进万宁接待站时,有一位同学跟他开了玩笑:“黎老师,人走很远的路,脚就会发生毛病,休息时要用热水烫脚,这样第二天才好上路。自行车也是这样,我们骑了那么远的路,轮胎也会发生问题,也得用热水烫烫才行。”
黎老师大悟:“你不讲我还不注意,是应该用热水烫烫轮胎才行。”说毕,他竟认真的到厨房打来一桶热水。同学们看到他真的打来一桶热水,不禁捧肚大笑。
在文革进入高潮时期,黎辉仁老师也卷入了派性斗争,成了文中井岗山兵团的一员。由于他的毛笔字写得好,头头们把他编入宣传组,专事抄写大字报。
有一天,我看见他全神贯注地抄写一张大字报,他一边写一边自叹:“现在这么乱,许多商店都关门了,连烟也买不到。”
抄完了大字报,他自个卷起了“喇叭烟”,并递给我一支:“小将,你也来一支,再这样搞下去,我连烟丝也抽不成了。”
革委会成立后,局势趁于稳定,学校也复课闹革命,黎辉仁老师由于站错了队,被贬到公社中学当老师。
1976年,四人帮被粉碎,教育系统拨乱反正,黎辉仁老师又被调进文昌中学,并且担任了语文教研组组长。
1981年,我大学毕业,被分配到文中当语文教师,成了黎辉仁老师的同事。由于曾经是同一派的缘故,黎老师对我格外关心,从备课到上课,他都细心的指导我,努力提高我的业务水平。他多次听我的课,并亲自修改我的教案,耐心的鼓励、开导和点拨我。可以说,我在教学上的每一点进步,都离不开他的亲切关怀和热情帮助。
在八十年代初期,国民经济刚刚恢复生机,物资供应非常紧张,许多商品都要走后门才能买到。黎老师的烟瘾很重,每天一两包烟是家常便饭,但香烟是紧销商品,市场上根本买不到。黎辉仁老师的交际面很窄,要他走后门办不到。黎老师有时断了烟,感到很难受,于是他叫我想办法,当时我村里有个弟弟在烟酒公司当个副经理,我便叫他每月给黎老师供应四条香烟,基本上解决了黎老师的抽烟问题。
我调往农场后,黎老师多次给我来信,询问我的工作和生活情况,每封信的后面都写着:
你最亲密的战友黎辉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