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尘:
我是在弥留之际,躺在病床上,为你口述的这封信。因为我知道你正深陷人生的最低谷。你怀疑、否定、痛恨自己,你质问当初放弃教师的工作转而从事写作,是否是明智的决定。
你工作日写作,周末给学生补课赚取微薄的收入。但赫然席卷的疫情给你当头棒喝。没有学生补课了,你的积蓄已花光,甚至交不起房租,你正焦头烂额。
也正是在这最困顿的半年里,她降临在你的生命里,华丽却不染纤尘。
第一次约会,你甚至没有钱换一双像样的皮鞋。你只能带她吃最简单的西餐,她却说:“以后不用去餐厅,我喜欢你做的菜。”
你买不起钻戒,你拿着十块钱的戒指向她表白,她却抢在你说话前说我愿意。
情人节你给她送花,她说有你在就好,不用破费,自己也不是很喜欢花。可以前连乌龟都养不活的她,却叫那含苞的玫瑰在窗台绽放!
她家里并不同意你们在一起,因为你买不起房;你也曾劝她认真考虑,因为跟着你会很苦。她还是那句:有你在就好。
可你已经窘迫到连花呗都还不起。于是你开始给微信公众号投稿。尽管你是那么瞧不起那些标题爆炸,实则空洞无物的所谓文章。
你的可塑性很强。杂志编辑要幽默讽刺,你立马可以幽默到辛辣;编辑要青春伤感,你立马写篇小说叫那帮小女生感动得顾影自怜、对镜湿妆。
我可以告诉你你的未来,因为我不希望那是你的未来。
你还将继续困顿三年。三年后你有了固定读者,但也仅仅是不再为生计发愁而已。五年后,你的作品登上畅销书排行榜。接下来五年,你的书都位居年度畅销前三。你声名鹊起,门庭若市;你一字千金,前呼后拥。
但你也失去了你的挚爱。为了保证每年一本书的创作速度,你必须不断寻求灵感,于是你决定周游世界,你想去瑞士、丹麦、希腊、土耳其……。你在一座城市居住一年,就是一本书。你没有想到她会离开。你不明白曾经那么多的苦难都挺过来了,如今衣食无忧、宝马香车,她为何选择离开。
她走后,你强迫自己沉浸在创作之中,以忘却胸口阵阵碎裂的创痛。多年后,你娶了一位女明星,或许是不想一个人孤零零地面对生活吧。她在17岁拍了一部电影小有名气后,很快过气,而你那时正当红,于是郎有情妾有意。
那之后她几乎参演了你的小说改编的每一部电影,却仍摆脱不掉花瓶的标签。她主演《莫斯科的夜晚》,这部电影却让女二号大火。后来她参演了你最后一部电影,导演却只愿让她担任女三号,电影上映后也是反响平平。于是她离开了你。
你并不悲伤,你知道终归会走到这一步。
你们有一个女儿,叫叶岚,离婚后,女儿由你抚养。
叶岚大学志愿填的法律,因为那个时候,律师几乎成了中国最赚钱的职业。我问她:“你是真的喜欢法学吗?”她回答:“无所谓喜不喜欢,职业而已。”
我对她说,如果你选择一个并不热爱的职业,那么你工作起来会感觉枯燥烦闷,你会不开心。等你结束你的职业生涯,你会发现,你一生都在做你不喜欢的事,而所谓的高回报,只是抵偿你工作中的乏味。
她最终选择了师范专业,毕业后做了幼儿园老师,这在我意料之中,因为她总喜欢跟亲戚家的小孩玩。她现在是校长,薪水仍然比不上律师的平均收入,但她过得很开心,我也替她开心。
叶尘,你一生爱过两个女人,一个是文静,一个是文学。这两个,你都辜负了。文静只是想要一个家,不用很大,不用很富裕,但一定得是个安安稳稳的家。多年以后我才明白,一个人可以周游世界,可以四处漂泊,但漂泊是为了不再漂泊,是为了走到一座城,然后对自己说:“我决定了,就是这里,我要在这里给自己一个家。”
可是我终归没有家,我辜负了一个人。
你也辜负了文学。她是你心底的圣洁,你是那么爱她,可你却让她沦为赚钱的工具。你给微信公众号投稿,写那些自己都瞧不上的东西。根据你写的剧本拍的电影《异国垂纶》本来第二部就可以结局了。但投资方看到你的剧本大吃一惊:那么卖座的电影怎么可以这么早结局?于是你强撑着又写了三部。第四部时,已经不如先前卖座了,但粉丝还是原意为你掏腰包,只为了那份情怀。电影投资方看这个系列即使再拍也敷衍不下去了,于是赶紧又拍了一部,榨干了这个系列最后一分钱。当然你也获得了丰厚的报酬。
可是回过头来,我发现我的书虽然畅销,却从未获得大奖。鲁迅文学奖、茅盾文学奖评委不理会这些媚俗的玩意儿。而我的书也仅仅畅销了五年,之后便是瘦死的骆驼了。又过了五年,读者有了新宠,没有人再提起我的名字。
我的身体状况你是知道的。你在电脑前写作一个小时,脖子就酸痛非常。你不得不在写作以外的几乎全部时间都躺在床上,你经常身心疲惫,却总是彻夜难眠。可你才23岁。40岁过后,你的身体雪上加霜,不得不停止写作。过度用眼和劳累,你已经看不清书上的字了。
再过几个星期我就84岁了。四年前我被检查出肝癌晚期。医生切除了我的癌变器官,我再也不能下床了。我甚至动弹不得,我只能张张嘴、眨眨眼。
叶岚给我请了个保姆,可她还是不放心,辞了工作同保姆一起照顾我。我不想拖累她,一次医生来家里给我检查身体,我偷偷告诉他,我想安乐死。医生还是把这件事告诉了叶岚。
那是我见过叶岚哭得最长久的一次。我才真正明白我死了,对她意味着什么。之后便不再提死的事,某一天,我告诉叶岚我想写一本书,我不能打字,你帮我好不好?现在想来,那么多年,我还从没有为自己写过一本书呢。我的书是写给读者看的,他们喜欢。
我写下了我的一生:《叶落雨歇》。后来听女儿说,我获得了茅盾文学奖。我猜到是她给我申请的提名,可我没有去拿奖,因为我不能下床。在《叶落雨歇》里,我没有跟文静分手,我写下我理想的一生,读者闻之感动,只有我自己,在看过以后,泪流满面。
现在,屋外围了很多记者。我没有让他们进来,我不想回答他们的问题,因为我意识到自己可能撑不过今晚,我必须抓紧时间做真正重要的事,于是我念出了这封信,给2020年的你。
当你爱她的时候,你会说“我们分隔异地,但我爱她”,当你不爱她的时候,你会说“我爱她,但我不想异地恋”;当你爱她的时候,你会说“我们总是吵架,但我爱她”,当你不爱她的时候,你会说:“我爱她,可她总跟我吵架”;当你爱她的时候,你会说“我想周游世界,但我爱她”,当你不爱她的时候,你会说“我爱她,但我喜欢流浪”。现在我老了,当我总结自己的一生,我只能说:我这一生!我不能握着心爱的人的手,说:我们这一生!每个人的一生都有一次机会,但也只有一次。文静是个好女孩,不要丢下她。
文学的路荆棘丛生,你赤脚行走其上,你被割破了皮,起了水泡,你强忍住疼痛,却在碰到锋利的石头后,鲜血直流。但我了解你,你不会放弃的,对吧?既然选择了崎岖的那条路,就行走下去,哪怕孤独。不要去写那些华丽的辞藻、媚俗的情节;你的每一个字,都要为自己而写。
每个人的生命只有一次,为什么不为自己而活?为什么要别人来告诉你什么行业赚钱,什么样的文章卖座?每个人的人生都有不同的意义,出将入相是他的意义,三寸笔头是你的意义。
我即将离开这纷纷扰扰、或悲或喜的人间。俗言道,生之前、死之后,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可在生之后、死之前,则唯有牵挂,才算活过。你牵挂一生也不愿放弃的,就是你这一生的意义!
我去了,望你在人间痛快地走这一遭,当死亡来临的那一刻,你能说:此生无悔!
——叶尘
2080年8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