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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荒者

  立冬时节过后,小雪即将到来,鸭绿江畔依旧阳光明媚;江水泛着暖暖的微波,三五野鸭漂浮在江面上左顾右盼一点都不怕人。自发形成的冬泳队的人们在自由地击水,向着朝鲜那边游去,他们知道只要不上岸就不会有毛病。而那一队说着南方话的泳者,打出的旗帜竟是江苏省盐城市冬泳队,是专门来横渡鸭绿江的;二十六位男女对东北入冬后的江水一点都不感到凉,他们漂亮的泳姿让你想起苏轼说过的“南方多没人”的句子。

  我在看江上的光景,他也在看;我们紧挨着。我站着,他却干脆躺在暖暖的石阶筑成的岸边,那么惬意,还不时地指点着江上的泳者发出自己的评论。在他的身旁是一辆老式的二八加重自行车,后座上固定着一把足有二十多镑的大铁锤,前头的车筐里装着支楞八角的编织袋子。我没有被江里的泳者吸引,却被这个如此幸福的人吸引住了。定睛一看他穿着沾着斑斑铁锈的牛仔衣,头上象征性地顶着圆式牛仔帽,脚上是一双裂开了嘴的名牌旅游鞋。他双手托起头部悠闲地向着江的远方遥望,又时而抓过身边的一瓶啤酒和一块面包香甜无比地吃起来。正午的阳光照在他的明显经历过风雨的古铜色的脸上,他越发显得自由快乐无比享受。

  这是一个如此幸福的人。我故意走近他的大锤,轻轻用手敲了一下,它却并没有发出想象中的脆响。这种家伙在城里已经很少见了,就是建筑施工的工地上也早已用上了电镐之类,没有人再拼命地抡大锤了。他警惕地直起身来,不紧不慢又充满诙谐地说:“不能动啊,那可是俺吃饭的家伙。”我笑了。说这大铁锤又不是泥捏纸糊的,还能掉块肉啊。他说那倒不至于,但俺不放心啊,你敲它就像敲俺的心肝一样;干活没它怎么行呢。我问,师傅干什么活?怎么还须抡它呀。他一手撑地一手摆动着说,我可不是什么师傅,我这活也不需要技能,只需要有把子力气和不怕掉价就行。我说师傅是砸墙的吗?他又摆手说,不是不是,那是什么活?早都让那个演小品的黄宏埋汰完了。我比砸墙的人自由,没有人分配任务,也没有人给我工钱,我想干就干,想不干就不干;这不想到鸭绿江边来看看风景立马就来了吗?他边说边举起那种俗称“闷倒驴”的鸭绿江啤酒大喝一口。我不由得笑起来,说你就直说嘛,到底干啥的呢。他看着远处的江面,抹一下嘴,不紧不慢地说,说出来怕你笑说啊,我是捡破烂的。但我可不捡那些生活垃圾,太脏了;我捡的是盖大楼里面一点都不能少的材料,钢筋。噢,这下我明白了,他的大锤是用来砸建筑垃圾中的钢筋用的。可是建筑垃圾难道不算垃圾吗?我问。他说不算不算,那里没有腐臭味,干净着呢。我就爱干这个,只要还有把子力气,蹬得动车,抡得起大锤,边看风景边挣钱,多过瘾啊。

  我头一次遇到这样快乐的拾荒者,他居然把抡大锤出大力称为过瘾。我说真羡慕你,体质这么好,这么有力量;你离拿劳保还有几年啊?他反问道,我有那么年轻吗?不瞒你说今年虚岁六十五了;有没有劳保能怎的?我能跑能巅能捡得起破烂就行了,一天怎么还不砸它个一百二百块钱,比他妈给人家打工强多了,像个孙子似的。有了这活钱,给谁谁不高兴?给孙子孙子喊爷爷好,给老婆子老婆子给俺汤酒。我听着正过瘾,他却晃动着手里的啤酒瓶长唉一声:“唉……”我说你怎又不高兴了呢,你讲得多好啊,继续讲,我愿听。他放低音调说,告诉你吧,我它妈最不愿意给的是谁?就是俺那个倒霉儿子!都他妈结婚几年了还老跟俺借钱,老婆子心软偷着给。他东借西凑买了台破车白天不敢跑,晚上偷着拉点私活,赚哪几个破钱哪跟上俺抡大锤啊。整天花里忽哨,不像我啊。我它妈死看不上他。

  老师傅还真是个有故事的人。看他不高兴的神情,我故意转移话题,说这鸭绿江畔是旅游风景区哪有钢筋可砸啊。他说你这人真怪,天气这么好,还不准俺看看风景啊。告诉你吧,游泳我是好手,不是吹的,燕窝那边长大的,过去还救过人呢。可惜现在没有时间喽。有一天这把大锤抡不动了,我就来游泳,看看这些冬泳的人多好啊。他沉默一会,忽然提高调门说,哎,盐城是江苏省的吧?人家都跑到咱鸭绿江来游泳了,好样的。这南方人咋就是和咱不一样呢?跑这么老远来。你说咱丹东怎么就不能组织一个队,到长江里去游一把呢?让他们都知道一下咱丹东的冬泳也很有名啊。我闻言眼前一亮;你不服不行,他的脑子转得很快。于是说你这创意真好,应该向有关部门反映一下。他却大手一挥说,算了,算了,什么创不创意,听不懂;有关部门门朝哪开我都不稀问,我要去砸钢筋喽。他起身吹着口哨,推起那老式的二八加重自行车走了;哨声传来的恰是《红高梁》的主题曲:妹妹你大胆地前走,往前走,莫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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