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上班,凉飕飕的风从领口灌进来,我这辆一直挺轻便的“二轮”,也变得蹩脚吃力,秋天来了。抱怨着闷热夏天能早点过去的人们,一准儿又开始念叨夏天怎么这么快就过完了,我正自顾自嘀咕着。猛一抬头,面前耀眼的红灯和一大堆行人,还有跨着小蓝小绿的上班族。我赶忙手脚并用,就差鞋底和路面冒火星了,才让我停在一位拉着印有超市字样小推车的大娘身后。我旁边传来浑厚的声音:小师傅,车闸该修修了。一位老大爷笑眯眯地望着我,他推着的自行车格外引人注目:一辆乌黑的“大个子”自行车,嘿,这不是久违了的“二八”加重吗?
在我能记事起,家里就有一辆“二八”自行车,车把手中间和三角架的中轴上都打过钢印,还有一本红塑料皮子的自行车证。父亲与他形影不离,我觉得它与我同岁,家里的运输和交通全靠它。黑梁、黑座、黑支架,支架不是时下流行的“独腿”,是能把自行车后胎支起来那种包围式的,用力抬起车子的后半部分,然后用脚把支架支起来,整个车子直溜溜地站在地上,两个大大的轱辘,看着挺威武的。骑行的时候,父亲双手抓紧车把向前推,一只脚放在脚蹬子上用力蹬下去,趁着车子两个轱辘向前转动的档口,迅速片腿上车。小时候,去哪里都是坐自行车,我坐车前的横梁上,妈妈坐后面的车座上,怀里抱着妹妹。一家人,一世界,一辆车,俩轱辘,坐在车上的四口人,从没听到过大“二八”吱丫丫滴响,父亲也从没喊过累。
一到冬天,用稻草编织袋子装的白菜、土豆,立在那里比我还要高出一头多,全是父亲用大“二八”驮回来的。那时候,父亲每天晚上都会把自行车打扫一遍,把黑色铸铁车架擦得铮亮,用废机油和黄油把链条擦得油黑。遇到车胎亏气或是扎胎,父亲自己蹲在院子里,把车子翻过来,车座子着地,两个轱辘朝天,用扳手把鲜红的内胎拆出来,拿来气筒打足了气,双手挤住一截一截地没在水盆里,冒水泡的地方自然是漏气了。补胎父亲也拿手,自己经常说退休以后,要去街口摆个修车摊。在小孩子眼里,父亲会的都是技术活儿,漏气地方和补上去的胶皮都需要用砂纸打平,粘胶的时机,需要掌握半干不干的寸劲儿。
那时候的大街上,到处都能看到“二八”自行车。小孩子放学,要是能在回家路上或是家门口,碰到下班的家长,把书包交给大人,顾不上“咕咕”叫的肚子,抢过父母亲身边的“二八”自行车,把一只脚蹬在外端的脚蹬子上,另一条腿从大梁下面伸进去,探住另一侧的脚蹬子,用力咔噔咔噔,“掏裆”蹬半圈,在父母担心的吆喝声中,粗壮的自行车载着小小的人影飞奔。一圈下来,像个大人似地伸出大拇指称赞:这车,好骑,把父母也逗得乐了。直到现在想起来,我还觉得那叫一个过瘾。
后来,出现了“大弯梁”,它也让一些家境好的同学有了炫耀的资本,调皮的同学会因为借不到“大弯梁”,几个小家伙滚在一起掐架。受气的同学再也不会提起“大弯梁”的事了。但那时候的“大弯梁”,仍旧是大家眼里的“高大上”。很快,我家也添置了“大链盒”、“ 小弯梁”,上门收购自行车的小贩多次要求高价买走父亲那辆大“二八”,都被父亲拒绝:你就是给我辆“小卧车”,我也不换。没事的时候,父亲还要推出来擦擦,给链条上点油。自己把支架支起来,用手转动几下脚蹬子,看着“二八”的车轱辘飞快地转动,父亲高兴的像个孩子。我参加工作那年,一次回到家,父亲和大“二八”都不在家,听母亲说,睡醒午觉,妹妹的女式自行车还在,唯独就不见了凉房里的大“二八”,父亲出去找了。那天我都睡着了,也没见父亲回来,早晨起来,看见父亲躺在那里,睁着红红的双眼发呆。
一提起老自行车,父亲总要滔滔不绝地讲他的那辆大“二八”的故事,还会掉几滴眼泪,像是在怀念老友。慢慢地,我们发现,他总爱找点满街骑着自行车的电视剧,自己坐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看,眼里闪着光。
逐渐地,市面上的自行车,从传统的代步型交通工具向运动型、山地型、休闲型转变,成为普遍的运动、健身、休闲和娱乐性产品。退休的父亲和他原来的老同事们去过好几回自行车店,回来以后,母亲与他开玩笑,问有没有适合父亲骑的,父亲咧咧嘴:都是轻飘飘的,贵得还没谱,哪有我那辆大“二八”敦实。好几次,我听到父亲与一起在校门口接孙子的退休同伴嚷嚷:要是当年我那辆大“二八”不丢,这车子算个啥,你瞧瞧,推着一个小孩子车子前把就开始发抖,他的孙子已经爬上车子后座,无论怎么想象,也听不懂爷爷讨论的话题,只能不停地把冰淇淋往嘴里塞。
孙子自己骑自行车上学了,爷爷也病倒了。开车拉着父亲去医院化疗的路上,每逢遇到堵车,斗大的汗珠从他的额头滚落。他总是把头扭向车窗外,不让大家替他担心。嘴里总是不停地念叨:汽车不方便,还不如我的大二八利索,你们上班,还是骑自行车自在,不是还有最新鲜的共享单车吗?看着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