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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轮明月

  很多年过去了,我依然记得那轮明月,惨白的光,透过残缺不全的房顶照下来,角落里一个瑟瑟发抖的黑影,压抑、低沉的呻吟……我惊慌失措的撒腿跑开。

  做了一夜噩梦,满头大汗,“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出这么多汗!脸色也不好!”我木讷的摇头,对于八岁的孩子而言,那轮惨白的明月特定的时间里成了挥之不去的恐惧之泉,临近崩溃边缘,母亲不让我晚上出去乱转,说是最近隔壁村里出现了偷小孩的坏人。那角落里的黑影是什么?怕受到数落,不敢对母亲说……

  第二天起床准备吃早饭,一声凄厉的长鸣,确切说是惨叫“不要……”刺破乡村的宁静,随即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全都出去看个究竟,我也迈着好奇的脚步尾随出去,闯入眼中的场面,多年之后我才找出一个词“震撼”来形容:一个男人称得上健壮的背影,右手拿一根粗粗的长鞭,左手一段栓牛用的沾满泥巴的粗长绳子,一下下挥舞着,脚下是一团黑黢黢的不知道什么,压抑疲惫的啜泣与呻吟,我只看到一下一下的挥舞,慢慢围成圈的人群都呆住了,不知所措,对的,不知所措……“呀,这不是闯关东的那谁……吗?”我爷爷好像立刻反应过来了,快速的抱住那男人“别打了,要出人命……”一些壮劳力围过来,抢绳子,抢鞭子,拉开咆哮的男人,我立刻呼吸紧促起来,脏乱的灰白长发,沾满泥土与乱草,血肉模糊的手,好像看到白色的骨头,肿的睁不开的眼缝在满是青红的脸上显得那么触目惊心,分明是一个惊恐打颤的老年妇人!母亲把她搀起来扶到我家,她不进房间,说自己身上脏,凳子也不坐,只有看到母亲递过来的凉水时接过水瓢一饮而尽,用衣服袖子擦擦嘴边,弱弱的问“可以给我一块干粮吗?”“有的,你等一下我烧锅热热你再吃……”“不用,凉的就行”狼吞虎咽,若干年后我初中时第一次看到这个成语脑海浮现的就是她吃馒头的画面……

  我家院门对面是一户破落庭院,久不住人的那种,所以邻里都在空的院子里堆置麦秸玉米秸这些被乡下人称作柴火的东西,在贫瘠的年代这是家家户户的必需生活物质。一天中午放学回家,忽然发现荒废的无人问津的空院子里被清扫出一条窄窄的弯弯曲曲的小路,这于我而言,千篇一律的日子里忽然有了重大发现,我循着扫的干干净净的小路,绕过几个柴火堆,赫然发现一堵烂砖头围起来的矮墙中间架了一扇用枝条绑成的篱笆门,对比司空见惯的木门,篱笆门有种鹤立鸡群的感觉,因为透过它我好像看到了院子墙角处支起的小铁锅,还有院子里被翻过土并且种上了什么东西,一个一个小坑紧挨着,被浇了水,土墙里面镶嵌的一扇斑驳的门掩不紧,有条缝,但是门外的链条是被挂起来的,很显然家里没人。接触诗词后,每当看到曲径通幽柴门犬吠之类的,我总是想起那天的发现,陶渊明的世外桃源一般……

  “她啊,可怜的,闯关东出去的,男人不是东西,有儿有女,都是她忙里忙外,孩子、家、活计……”“爱喝酒,喝完就打,往死里打,都不敢劝……”“就疼女儿,还听,据说这次也是女儿跪下求情,让老母亲一个人住在老家……就同意了”“女儿偷偷留下一点钱,总是要活的啊……唉……”七嘴八舌中我知道大家口中说的是她。

  “妮,你去隔壁院子送几个馒头过去,叫她大奶奶!”我乐颠颠的接过馒头,真是好借口,那个春天长麦子秋天长玉米秸的有小土锅时不时生出青烟的院子,我太好奇它里面的天地了,几次想进去探个究竟,都被吓回来了,村里人称她“魔道”——家乡人对精神失常人的一种统称,但是我母亲却不许我随别的孩子这么叫她,还说她人好。看到我叫她,错愕了一下,“你是小云的丫头吧?快进来!”“你娘是好人……”含含糊糊的应答着,她在用一个土灰色的小粗瓷盆——也就像男人吃面的大碗一样大小——和面,只是我家是白面,她的面有点黑,加了好多水也不容易粘在一起,看着我盯着她的盆,喃喃道“孩子,我这是没有去皮的麦子打出来的,不好吃,不如你家的甜……”“我没吃过,不知道。”她悻悻然笑了,这是我第一次见她笑,比去年她刚出现时,真的好看多了!

  第二天放学回家,“隔壁大奶奶给你送过来几个自己蒸的馒头,说让你尝尝……以后不许冲她要东西,她不容易,没地,没家人,粮食都是捡拾回来的……”看着桌上一个黑不溜秋的所谓馒头,抓起吃了一口,别说,香香的,甜甜的“娘,我们以后也做这种,甜,你尝。”“嗯,真是甜的,是放过糖精的,麦子不会甜成这样子。”感觉她不是那轮明月下呻吟的影子了,有种莫名的亲切感!

  乡村小学功课特别轻松,大把大把的时间可以用来挥霍,小伙伴们喜欢的捉迷藏之类的小游戏都不能吸引我,只有那所小院子,我百去不厌,帮她浇浇水,除除草,分拣拾回来的垃圾,破布放一起,柴火放锅边,别人丢弃的瓶瓶罐罐,洗洗干净修修补补可以用来盛生活用品,她装吃食的篮子是自己用捡拾来的枝条编制得,手蜕的玉米粒放在大小不一颜色多样形状各异的容器里,一字排开挂在房梁上,交响乐一般,煞是好看……农收时她最忙,早出晚归,随着季节变换,或是背回别人丢在田间地头——大多是不成熟略带青色——的小麦穗,或是参差不齐长相各种各样的玉米棒——有的像驼背的老人、有的像只有稀疏头发的白面使者、有的像刚出生没长牙的孩子,或是干瘪挂着零星粒粒的高粱……我兴致昂扬的帮她分门别类,很多次想,就像这样生活,也很好!

  她越来越多的笑容挂在脸上,蒸的馒头偶尔也有白色的,小锅旁的柴火罗列了两大堆,小院里不止种麦子玉米,还会在墙根处种满满的各种菜,豆角,白菜,黄瓜……多年后读“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总会浮现她满足的笑容,眼睛盯着前面的一棵榆树,不知道在想什么……

  三年级的一天,放学后我像往常一样走进她的院子,破天荒的有很多人,村里的一些有名望的长辈,还有一个长相算得上很好看的女人握着她的手,脸上挂着泪,应该就是别人口中她的小女儿,她看到我,冲我摆摆手用眼睛示意了一下,我就灰溜溜的悄无声息的离开了她的院子……

  “还是好命的,男人忽然就醉酒死了……”“儿子女儿都来接了,要她回去……”“走了,赶车,据说她想明天走,儿子不许,说事情多……”是在说她吗?我加快脚步回家,母亲在家门口与几位婶娘纺线,以前都是趁人看不到时溜进她家,毕竟我不想被人看做另类,灰头土脸进自己家门,坐在板凳上心绪不宁,母亲的麻线纺的真慢……

  终于母亲拿着线团回来了,进门对我说“对了,对门大奶奶走了,被孩子接回东北……她给你留下一小包冰糖,让我一定拿给你吃……”我支支吾吾回应着跑开,“天黑了,就要吃晚饭,别出去玩……”

  第一次黄昏过后来她的小院,篱笆门是关着的,冷清,一点光亮也没有,我推了推,没推动,慢慢折回家,绕过几个柴火堆,抬头看见一轮月升起来了,我大着胆子走到路边那间荒废的漏顶的不能称作房子的房子里,墙角没有一团黑影,以后的日子再也没有了呻吟着的一团黑影……

  “娘,我饿了,今晚吃什么?……今天的月亮特别明亮!”“有吗?好像一直是这样……”母亲抬头看看天,喃喃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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