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雨,昨晚就在下。
早上起来,雨小了些,如丝线飘下来,坠地便不见了。
背起背篼,拿起镰刀,挽起裤脚,正要出门割草。
忽然一阵风卷来,半开的屋门哐啷一下撞到墙上。
噗噗噗,哗啦啦,大雨又来了。
屋外,大颗大颗的雨点砸下来,整个坝子水花盛开。
屋顶,哗啦啦的一阵乱响后,一股股水瀑从瓦檐汹涌而下。
顷刻间,天井里的水,一时流不赢,便涨了半池。
院子外边的一弯梯田,秧子已经栽插半个来月了,但还是稀稀拉拉的,雨打下去,到处看到是水圈。
田坎上的高粱苗、远处土里的包谷苗,在雨里,耷拉着头,像挨饿的人,没有一点精神。
乌云还在涌来,雨,越下越大,没有半点要停下的样子。
2
一个少年,背着背篼,在门口站了半天,看着门外田野上铺天盖地的雨幕发呆。
风轻轻吹来,雨雾便飘进屋里,门内的地面,都打湿了。
这个时候,雨下这么大,田野上只有唰唰的雨声,不见一个人影,庄稼人都在家里躲雨。
如何出去割草。还是放下背篼,等等吧。
他心里已经不知叫了多少遍:雨,快停 !
3
民以食为天。
从记事起,好像吃饭才真是人生第一大事。
平时就盼着过节过年,饭菜,好吃个饱。哪天贪玩,大人一句威胁:“不拿饭跟你吃”,就吓得赶快出门放羊割草。
和小伙伴唱儿歌,夏天唱:
天老爷快落雨,保佑娃儿吃白米。
白米甜,白米香,娃儿不得饿莽莽(莽莽,方言:饭)。
冬天唱:
红萝卜抿抿甜,看到看到要过年。
过年又好耍,瓢羹舀鸡汤,筷子拈嘎嘎(嘎嘎,方言:肉)。
唱的就是吃,希望吃点好的,更希望不要饿饭。
但天不遂人愿。
这不,刚上小学的时候,就开始饿饭了。
年前,他吃的还是米饭,先两稀一干,接着全是稀饭,后来全是五谷杂粮,是红苕,红苕加萝卜做成的汤。
他随大人什么能填肚子,便什么都吃。
他吃过红褐色的高粱粑。
他吃过黄白色的包谷粑。
他吃过黑黢黢的红苕片磨成粉做成的红苕粑。
还吃过野艾粑、牛皮菜粑。
三餐早已改为两餐。牛皮菜粑也快吃完了。
4
雨,还是在下。
中午喝了一点菜汤。
不管了,雨,你要下就下吧。
他背起背篼,拿起镰刀,戴上斗笠,光着脚板,走出门去。
走进天幕,没入雨中。
5
几十年后,人们都能吃饱了。
许多人喜欢吃五谷杂粮了,吃面粉还要吃全麦的,不再去掉那粗糙的麦麸。
甚至有人主张单吃麦麸,说麦麸含有大量人体需要的营养成分,能滋养五脏,养心、养脾、养肺、润肤、润肠、润胃。
于是在超市买来燕麦片吃,因为它也具有麦麸的功能。
6
今天,雨下个不停,午睡后,雨还在唰唰的下。
老婆递过来一杯冲好的燕麦片,我一边喝着,一边看着阳台外的雨幕。
望着雨幕,倏然回到了几十年前。
眼前清晰看见,雨中一个少年,背着一大背牛草,在泥泞的田坎上走着。我用湿润的眼睛看着他,他却根本不看我,怀着一个念头走着,去油厂,用草换下他们喂牛的麦麸。
一个趔趄,吓得你要去拉住他,他自己却很快又站稳了,继续挪动一双光脚板,身后留下一串装满浑水的脚窝。
望着雨幕,我默想:麦麸是不是像人们说的这样营养,我不知道。但,那次换回的麦麸,的的确确养了我的五脏。
望着雨幕,我想再回少年,驮着一大背牛草,光着一双脚板,走在泥泞的田坎上。
没入天幕,没入雨中。
二〇二〇年九月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