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炉峰日出

炉峰日出

尚博约我齐往炉峰观日出,我断然拒绝:“这么冷冽的天气,再隔两日就是小寒节气,看日出,那高处不胜寒,你岂非是让我寻死去!”

他笑笑,回答:“若是寻常盛夏,又何必叫你看日出去,正是因天寒地冻、万物萧瑟,才叫你去看不一样的景象。”

拗不过他,夜晚匆匆作了计划,熄灯时,屋子里顿时一派幽暗,窗子缝隙透来远处微微的路灯光线,我再次问他:“你确定要去看日出?难得的元旦休息,你难道不像睡他个昏天暗地?”

尚博的笑声,在屋子里爽朗地回荡,他说:“说去就一定去,绝不睡懒觉。”

我喜喜地轻叹了声:“不曾想,有生之年竟然还能去一趟炉峰,昔年所想找一座高山去等待日出,原本以为是不可得的了,你却突发奇想,这夙愿,就靠你实现了。”

凌晨三点时,我自然而醒,睁开眼,被子外冷透透的风寒,这屋子简陋,这被窝暖和,实在让人不想起床,我听听了声音,尚博君的呼吸隐约均匀,可见仍在睡梦安稳,轻唤了声他的名字:“尚博,时间差不多了——”

岂料,他像是定时炸弹,我声音才落,他的声音猛地灌到我的耳朵:“什么!”紧接着,我就看见一个黑影,在床上跳起来,被子被一脚踢开,他又说了声:“时间到了吗?那起床。”

这话才落,他又猛地缩回了被窝,骂了句:“这鬼天气,冻死人啊!”


我笑他:“那不如咱继续睡吧,外头已经落雪了,估计山也封了。”

尚博哈哈一笑:“何必呢,天要落雪,我要登山,咱要观日出,兴之所至,谁碍得了谁?”

凌晨的幽夜,冷冽的路灯底,两个人的身影骑着自行车,逆着寒风行。

骑过这座城市的边郊,绕过曾经并肩走过的村野小路,渐渐路灯熄灭,陷入幽幽暗暗的荒野,抬望眼,远天已有模糊的一座座山影,躲藏在那儿,群山连绵,像是鬼魅所隐。

车到山脚下,路已崎岖不堪行,只得舍了自行车,徒步赶路,在黑暗里走了约莫二十分钟,他忽然拍着我肩膀说:“哥们,你看,我这都走得手心冒了热汗,哪里还冷呢?”

我抬头望天空,清朗朗的夜宇里,寒着几颗星子,随意地洒着,或明或暗,我也解开了外套,说:“都走了这么久了,似乎启明星都落下了,我感觉我们赶不上在日出时登到山顶了。”

“哪里的话,有志者、事竟成,我看是你怂了吧,快,跟上我的步伐,加速前进。”

“啊,你这是要我舍命陪君子啊,万一我猝死此山怎么办——”

我在啰嗦时,尚博已然加快步伐,跟着他在坎坷的山路上颠簸了数分钟,我已热汗直冒,峰回路转处,眼前陡然现出一大块黑影,隐约是座古时的牌坊,尚博却在那笑起来:“哈!到了,我们要进山门了!”

黑夜中,这座牌坊巍峨雄影,隐约可见,我闻言,也大喜道:“难不成穿过这道门,我们也要羽化登仙去了?”

可,接下去的山路攀爬,实在是穷尽了我此生的精神。石阶一级一级,两侧阴风鬼啸,林影深浅,也不知其中是否隐藏了凶猛的怪兽,我是紧紧跟着尚博的,生怕从旁跳出一头恶狼,飞出一头吸血蝙蝠,直接将我掠去,胆量,我就怯了一节。等到数十分钟后,我一只手掌死死抓着尚博的肩膀,一只手掌搀扶着侧旁的石栏,喘着粗气,用他的话说就是:“老伯,您老贵庚啊?要不要我喊救护车来,省得您到时长眠山上,客死他乡——”

我抽出一根手指死死指着他,嘴里却只是“你,你——”地说不出话来。

山行,愈是到后来,愈是陡峭,几乎就是笔直地攀爬上去,我手脚并用,尚博随在我身旁,也怕我一个不留神,跌落神坛,那可不得了。我偶然回望,已可见到眼底的山脚下苍苍莽莽的辽阔林影,遥远处,是沉睡中朦胧隐约的人世,那一块红尘之地,偌大的城池,此时望来,不过是梦似的一个幻影,鬼雾漂浮流荡,遮遮掩掩,让这我们所悲欢浮沉之地更显虚幻而不切实际。

“看!那座亭子,那就是我们的目的地,最巅峰的地方——”尚博突然喊起来,粗气喘着,却掩不住他满腔的兴奋与热烈。

炉峰峰巅,一座枯亭,隐约在黎明里,像是万世沉默的神像。

我吞了吞唾沫,说:“你帮我把外套拿着,我也最后拼一把吧,不到巅峰不罢休!”

最终的冲刺,顿时腿如悬千斤重石,手脚并用,我时而拉住他的衣服,时而如狗爬,等到眼前昏昏沉沉、以为要晕死过去时,陡然间,世界景象天旋地转,现出一派空阔的虚濛濛。

“到了!我们到了!”尚博跳跃着举着双手喊起来。

我却猛然一个哆嗦,擦,寒风激荡,顿时如入刀光剑影,风就是刀,寒气就是剑,脸上、手掌被刮地生疼。

“赶快全副武装!山顶的风可不是闹着玩的!”尚博喊话时,已将衣服、帽子朝我抛来。

通往枯亭的狭窄小路,拦着两根柱子,柱子无名无姓,却显沧桑痕迹,尚博站在那,我回头看了看已遁入茫然中的人世和过去,忽而问他:“你确定要走过去吗?过了这一步,你就当与人世永远决绝,斩断世间的所有,成为没有感情、没有尽头的神,你真得要去吗?”

尚博冷峻的面容,望着近在咫尺的枯亭,我站在他的身后,有一首曾经的歌谣忽而想起:

“昆仑巅,江湖远,花谢花开花满天。叹红尘,落朱颜,天上人间。

情如风,情如烟,琵琶一曲已千年。今生缘,来生缘,沧海桑田——”

当并肩站在群山之巅,远眺东北的天宇,重云覆盖之间,有一道红霞浓郁如烈焰,横亘在天地之际,寒风汹涌,滔滔冲撞,寂寞而荒凉的山巅,却响起了谁嘹亮的长啸,啸声远驰,在数十里外的山峰间余音不去。

烈焰愈加浓艳,终于不可压制,陡然朝上翻涌出一线千里万里的紫霞,紫浪绚烂,覆盖整个天宇的黑云遭遇了重大逼退的一步,像是被撕裂了的幕布,有一头被封印亿万年岁月的神兽,就要突破禁制,重回人间。

尚博面目肃然,凝望着天地边缘的那重红浪紫霞,说:“那紫霞真美!那儿就像是汪洋,你看,在红霞的心中,有一粒金光已经在喷薄诞生!”

我笑了笑,接话:“那紫霞一定还是在等悟空吧,她等在天地的尽头,有朝一日,悟空会驾着七彩祥云来娶她,这紫霞,就是齐天大圣那最美的丝巾!”

有一年,天地肃穆,寒风忽然止了,一切的声音灭了,这成了一座寂寞而荒凉的山顶,他高耸于眼界所达的一切之上,孤独、寂寞、冰冻地无声无息处着。寸草不生,荒岩裸露,是不是也还是会有那么一只小猴子,冻僵了手脚,冻得通红的脸和耳朵,可他依然在遥远地期盼着,双眼清澈而带着温柔,远远地眺着,你看,你看,那东方升起的紫霞,那该是多么美丽的画啊,那该是多么痴心的爱——

时间过去,他不移一步,天地裂变,他不转一眼,只是如此微微笑着,期盼着,那一天——

突然,紫浪滔天而起,势不可挡,黑云重重的亿万大军,被摧枯拉朽般,洞破了缺口,一点金光打磅礴的红海深处,凌空而起——

尚博曾经笑着说:“我要看见新年第一缕曙光。”

当,第一缕曙光与他的目光相拥抱时,我不知道他是否流泪了。

我笑着拍着他肩膀,说:“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吟诗一首,你要不要也来个一首啊?”

“我哪里懂这些”,话说着,他接着诵道:“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嗯,好诗好诗。”我为他而轻轻拍着手掌,眼眺这荒凉的山巅,假若周围都栽种了寒梅,在这么冰天雪地的季节里,若是寒梅独开,香起巅峰,那会不会很美?

尚博却道:“一枝寒梅,傲立雪中,固然是好景象,却不如你我将玄武神剑带来,趁着这寒风汹涌之际,在破晓的瞬间,御剑飞行于天地之中,却追循最极速的时光!”

这小子,好是傲气,天涯海角,竟然还想御剑飞行。

陡然间,黑云大军再度集结,竟然将喷薄而出的半轮金光死死打落,天也昏沉,地也昏沉,天地之间,半轮金芒,死死扛住,地狱的大门怎么也不能如意关上。

尚博凝眸,像是已然魂魄出窍,正参与到那一场黑暗与光明的大决斗中。

我也累了,淡淡地一笑,说:“自古黑暗与光明就是互不两立,谁又真的彻底败了谁,谁又真的可以永恒不灭?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坎坷的,不如看开些吧,随缘自在,任道而行。”

“不!”尚博斩钉截铁地反驳我:“昨日沉痛不可追,来日之日定当光明灿烂!”

此语一出,重重黑云军团里的那半轮金光,陡然耀熠不可直视,竟不知何处来的神力,像是盘古再度开天辟地,浓浓黑云被刺了个千疮百孔,光明普照山头!

离开那一座城池,我格外不舍,抄了弘一大师的词给他,词曰: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海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尚博却留我一纸潇洒小楷:

“浊水倾波三万里,愀然独坐孤峰。龙潜狮睡候飙风,无情皆竖子,有泪亦英雄。

长剑倚天星斗烂,古今过眼成空。乾坤俯仰任穷通,半轮沧海上,一苇大江东。”

此后人世数年,我劳劳碌碌,浮浮沉沉,每当失去生的希望乃至绝望时,总容易念起昔年和尚博在炉峰的一场日出景象,当天地昏沉,宇宙无涯,是谁给了光明,破晓而出,那指点江山的势头,起初星星之火,微弱而似乎随时将要熄灭,怎料星火燎原、一缕缕希望泛滥成海,世人都惊呼:“看哪!那灿烂的朝霞!”

谁坚毅的脸庞,紧握着那一心的相信,从最初的冰天雪地,苦等,苦等,终于迎来金光灿烂的光明年月,谁说,黑暗是不可战胜的呢?

过往将来,希望仍将永存。

                                           2015-1-8深夜,念与故人炉峰观日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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