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记是心灵的“私田”。我有幸拥有这样一块“私田”。
近年来,白云苍狗“礼更乐换”。市场经济把包括“情谊、自尊、人格、良心”在内的一切,都统统抛上了市场。起初誉我“苏世独立,横而不流”的朋友,亦以实惠的感受劝我做“识时务的俊杰”。当我真诚地祭出“终极关怀”“良知守夜”一类词汇时,立刻遭到了当头棒喝:“你当你是谁?你是孔乙己!”
他们看我可怜。
我看他们可怜。
“可怜”的交流过后,便是无奈的沉默。我在这无奈的沉默里“觉悟”了:对于“八戒兄弟”来说,极乐世界及金身罗汉的诱惑,未必比得上“高老庄”,又何必一定要劝人家去经受“八十一”般磨难呢!于是我便把那些我认为神圣如布道,别人却烦似听“阿毛的故事”之类的话,默默地讲给我的日记本听。它对我的喋喋不休从不厌烦,宽容地接纳了我如下般的“痴人梦话”:
一个隆冬的深夜,我独立在万籁俱寂的旷野,享受着难得的孤独。仰视太空,不见月亮,依稀的残星的微光,自然不能让如我一般处在黑暗中的人们感到什么希望。对于是时的地球,我多想燃起一堆篝火,迎接晨曦的曙光!然而我能够吗?
“天不生仲尼,万古长如夜。”诚哉,斯言!
“朝闻道,夕死可矣!”
“头上的星空啊,心中的道德律!”伟哉,康德!壮哉,康德!……
我感谢我的日记本——这块我心灵的“私田”,它默默地忍受着我思想的也许毫无价值的肆意耕耘,允许“晨兴理荒秽”,允许“草盛豆苗稀”。向那些想要超度我出“苦海”的“新佛”“旧方丈”出示着我“自写自奉”的“苦乐经”,消除或加重着他们的大惑与不解,同时,也让我明白,我生命的没有也不曾死亡或沉寂。
一位过去的熟人在看过我的日记(我的日记是可以给别人看的)后说:“一本<狂人日记>,如此而已。”
我没有分辨。我不知道今天的“正常人”的日记里记些什么;也不知道日记里记些什么才能算正常人。我只觉得:我如在荒山野岭中夜行,每一页日记,都是我曾留住过的旅店。当我孤独、困惑并因而回首来路时,那野店窗户里透出的依稀的灯火,便告诉我我的双脚正走着怎样的旅程。“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于是,我便会转身来,头顶“康德的星空”,继续我的远行。歌曰:
普天之下皆王土,
私田半亩我自耕。
草盛豆稀寻常事,
烟雨原在大化中。
1993年12月5日初稿
2017年3月9日重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