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二 姐(下)
那年冬天,生产队里搞农业学大寨、战山河那一套——组织社员刨粪。要知道,东北的大冬天,零下三十几度,啥东西都被冻得硬梆梆的,即便是男劳力,甩开膀子轮起镐头,一镐头下去,也只能在冰冻的粪堆上砍个刃,还震得两臂发麻虎口开裂。后来,几个男劳力合伙敲开了粪堆的一个茬口,女劳力们才一齐上阵,二姐一不小心,被别人扬起的镐头带起的一个冰渣裹着的石子崩到眼睛上了。当时她就觉得看东西模糊,但只用小手绢擦了擦眼睛就继续干活了。
回到家,受了伤的二姐一声也没言语,她怕母亲担心,更怕花钱买药给家里增加经济负担,就一个人悄悄地挺着。后来,她的视力越来越模糊,也只是去屯子里的赤脚医生那里拿了支眼药水而矣,最后她的一只眼竟然成了“玻璃花眼”(近乎失明)。我不知道,在那些漫长的黑夜里,刚刚二十出头的二姐是怎样悄悄地忍着疼痛,忍着眼睛看不见东西的痛苦,一个人捱过来的。
如今,写到这里,我的心里除去疼痛就是愤怒,二姐是工伤啊,可这笔糊涂账该去与何人评说?我只能学着知识分子的样子,骂一声,他母亲的,农业学大寨!
第二年春天,二姐坐上大马车,披上红盖头嫁到了百里之外的谭家店。二姐之所以嫁得那么远,是因为我的老舅——母亲那游手好闲的老兄弟,他中年丧偶,身边缺少个能帮他缝连补绽的亲人,于是他就蛊惑母亲,并做媒,把二姐嫁到他住的屯子里。二姐夫不成器,二姐跟他的日子过得很辛苦。二姐每次回娘家时,从不像大姐那样谈天说地,她不是拆洗家里的被褥,就是给弟弟妹妹缝棉被、做棉裤,再不是就是纳鞋底,一双又一双,总是默默地自己给自己找活干
一天晚上,在昏黄的油灯下,我看见,二姐在悄悄地跟母亲抹眼泪。母亲劝了她半宿。我恍惚听见二姐说,她想回家来。母亲则说什么“出一家进一家的门儿不容易。”见二姐低头不语,母亲便使出了杀手锏:“你就是不为自己着想,也要替家里的那么多兄弟想一想,你一回来,这样的名声,还怎么让他们娶媳妇。”
第二天一早,二姐红着眼睛坐上大哥的自行车走了。二姐走后,我问妈妈,为什么不让二姐回家。母亲说,小孩子家家的别瞎说,还要我以后不要把这话告诉给别人。
及至成年后,我才明白,那晚,二姐怯生生地向母亲提出了,她想离婚回家来。因为二姐夫实在不提气,不但脾气太坏,像个大乌鸦一样惹人烦,而且做人又没眼色,在哪里都不受人待见,还拿不起活计,做啥事儿都慢腾腾的,每回在生产队里出工干活都挣不满工分。二姐和他没有孩子,两个人的日子也过得很紧巴。在异地他乡,二姐两眼一抹黑,身边只有一个好吃懒做的老舅,啥也指望不上,凡事她只能自己扛着,真是苦了她了!
多年后,我才理解,母亲当初之所以狠下心坚决不同意二姐离婚,除了当时好女不嫁二夫的思想观念作祟外,还因为有做为一家之主的她做事时不能不顾全大局的苦衷。就这样,二姐就没再和母亲提起离婚的事,用她的话来讲,就是和二姐夫轱辘着过吧。
也许是老天开眼,几年后,二姐生了个男孩,这孩子长得白白胖胖,虎头虎脑的,谁见了都喜欢摸摸他的头和小手,如果那时候有淘宝的话,估计见了他的人有很多想把他淘回家。从小就很懂事的外甥,知道心疼妈妈,在他学会走路后,就能帮助腿脚不好的二姐干活了,在二姐夫发飙、狮吼时,他总是仰起小脸,泪眼朦胧地说,“妈妈,咱俩回姥家吧,不要他了。”幸好,这孩子懂事,让二姐从灰暗的生活中看到了阳光和希望。从此以后,不论生活有多么苦、有多么难,一想到儿子,二姐的心里就甜丝丝美滋滋地,浑身上下充满了无穷的力量。
人生就像一杯茶,只会苦一阵子,不会苦一辈子。我记不清这是谁说的这话了,但这句话用在二姐身上再合适不过。
十几年前,二姐举家搬迁到了威海的一个小镇,二姐也告别了大半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面对这里新鲜的一切和众多的就业机会还有来钱的门道儿,要强的二姐终于可以长吁出一股压在胸口的郁闷之气。她不顾儿子、媳妇的劝阻,多次在把孙女送进幼儿园之后,跑出门去缝扣眼、拴标牌,打几天零工,挣个一百二百的零花钱,她就乐不可支,也很有成就感。“这年头,要是没病没灾的,如果再受穷,那就是人太懒了。”二姐经常这样说,言下之意,她是绝不会当这样的懒人的。呵呵,我们的老二姐一点也不服老,她要有尊严、有价值地活着哩!
尽管二姐夫的坏脾气有增无减,但通过几十年一起生活的磨砺,二姐也懒得和他吵了。如今,二姐的晚年生活得很安逸,(我想,这一点若是母亲泉下有知,也一定会很开心吧,因为有一年,母亲背地曾经跟我说过,是家里拖累了二姐,这辈子真是苦了她了。)她很知足,儿子、媳妇很有人缘、肯吃苦,把小日子过得很好,也知道体恤父母,这也许是老天对二姐的补偿吧,让二姐功德圆满,福寿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