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公值永嘉丧乱,在乡里甚穷馁。乡人以公名德,传共饴之。公常携兄子迈及外生周翼二小儿往食。乡人曰:各自饥困,以君之贤,欲共济君耳,恐不能兼有所存。公于是独往食,辄含饭著两颊边,还吐与二小儿。后并得存,同过江。
——《德行第一》
这个标题有点儿黑色幽默的意味;而唯有这种尖刻的反衬方能揭示内含的无奈。在中国的历史上,“永嘉之乱”是中华民族的一根耻辱柱,高耸于天际,无论从哪个方位都能一览无余。公元311年即永嘉五年,匈奴大军攻陷洛阳,掳走了晋怀帝,西晋死翘翘了。在这场大乱中,连皇帝也自身不保,就不必说以下众生,于是我们就看到了上面所引令人感伤的一幕。但也正应了“时势造英雄”那句话——如果没有这场大乱,出身世族的郗鉴官是不愁做的,能否位极人臣就难说了。且看他在永嘉之乱之后的履历:
洛阳陷落之后,北方进入大乱时期。官府指望不上了,只能靠自己。于是一千多户乡人推举郗鉴为堡主,到鲁地的峄山避难。
司马睿镇守江左时,任郗鉴为龙骧将军、兖州刺史,出镇邹山。322年被征为领军将军,到建康后改授尚书,但因病没有接任。明帝太宁元年(323)任命郗鉴为兖州刺史、都督扬州江西诸军、假节,镇合肥。大将军王敦有点忌讳,上表建议让他到朝廷任尚书令。郗鉴回建康路过王敦驻屯的姑孰,被扣留了一段时间才放走。
太宁二年(324),明帝任郗鉴为假节行卫将军、都督从驾诸军事,统领各屯营抵御进逼的王敦军。
王敦之乱被平定后,郗鉴因功封高平侯,升任车骑将军、都督徐兖青三州军事、兖州刺史、假节,出镇广陵。明帝驾崩,郗鉴与王导、卞壶、温峤、庾亮等一起受遗诏,辅佐年幼的成帝司马衍,并晋位车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加散骑常侍。
327年(咸和二年)苏峻、祖约发动叛变,进攻建康。陶侃被推举为盟主,郗鉴加都督扬州八郡军事,率众渡江。苏峻之乱平定后,郗鉴因功拜司空,加侍中,解任八郡都督,改封南昌县公。331年(咸和六年),石勒手下将领刘征侵扰东南诸郡,郗鉴驻屯京口,并加都督扬州之晋陵吴郡诸军事,率兵击退刘征。
338年(咸康四年),郗鉴升任太尉——升到这个地步就到头了,于是第二年去世,享年七十一岁。
郗鉴当官,并非像他当初困顿时被乡人救济仅仅靠了虚名;就是说他在其位谋其政,没有白吃干饭。最值得说一说的有两件事,都与东晋开国第一功臣王导有关:苏峻之乱被平定之后,陶侃的影响力大增。丞相王导辅佐成帝,行事往往招致朝臣不满,于是陶侃打算起兵废掉王导,但因郗鉴反对而没有成事。陶侃死后,征西将军庾亮接替陶侃任荆州刺史,一度也想罢黜王导,并寻求郗鉴的支持,但郗鉴坚拒,庾亮只好罢了。郗鉴经历了永嘉之乱,到了东晋,又经历了王敦、苏峻的两次内乱,他也不想再乱了,即便苏峻之乱后他与王导有过激烈政争,即便王导成了万人恨。水至清则无鱼。何况社会,更何况官场,本就是藏污纳垢之所,鱼鳖虾蟹都需有个去处,不然像苏峻那样被逼造反,那么这个社会还有宁时?
当然,郗鉴能够否定陶侃、庾亮之谋,是因为他有资本——作为徐州刺史据有京口。京口是建康的门户,西向可策应都城建康,南向可策应粮仓三吴。但一直到东晋之初,其地理位置的的重要性并未被朝廷重视。 苏峻起兵攻陷台城,郗鉴在广陵派人到江州对温峤说:苏峻打算挟天子东入会稽,应先立营垒,屯据要害,既防其逃逸,又断其粮运。然后“静镇京口”,坚壁清野。贼攻城不拔,野无所掠,不过百日必自溃。他首倡“静镇京口”,只是针对苏峻过江以后,无后方供应,欲取三吴以为依托的图谋而发,却因此而显现出京口的战略意义。从此,郗鉴及其后人就长期驻守京口。后来,淝水之战大胜靠的是京口的北府兵,刘宋的开国皇帝刘裕打天下靠的也是北府兵。还得说郗鉴这个人厚道:不因占据要隘、手握强兵就如王敦、苏峻般跋扈起来,与他处乱世百般救护年幼的侄子郗迈、外甥周翼一脉相承。周公吐哺是为了政事;郗公吐哺是为了救人——百代之下,同样令人感叹。
郗鉴死于公元339年8月;此前一月王导病死,第二年正月庾亮死了。三巨头之间的恩恩怨怨都因一死而一笔勾销。郗鉴临死,分别推荐太常蔡谟及侄子晋陵内史郗迈代自己所任徐、兖二州刺史。周翼时任剡县令,辞职为之守丧三年,以报活命之恩。
郗鉴墓位于山东省济宁市嘉祥县城南马集乡上店子村南灯台山西麓。 《嘉祥县志》载:“晋太尉郗鉴墓在城南7里,有郗城,城旁有墓,墓前有二石台,相去丈许,其高约二丈,悉镂花卉,其顶斗拱工细,鳞瓦参差,形如灯檠,故名灯台山云。”碑文是他的女婿王羲之题写的,原碑已不在,一说被盗,一说雷击。民国年间重立,文革期间砸烂了。
郗鉴工于书法,大概是随了当时的大流;与众不同的是,如在苏峻之乱中战死的尚书令卞壸所总结的,他身上有三种矛盾现象:侍奉君主很正直,却喜欢下属奉承自己;注意节操方面的修养,却非常在乎财物的得失;喜欢读书,却讨厌别人做学问。名人自有特异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