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许久没见到他了。
“村里少了个拾粪的,算什么稀奇!”村口的老太太说。
“也是,好多天没见他晃悠了。”邻居家的大爷说。
“又跑到那砖窑地上去打野鸡了吧?我看他提了一小袋谷子呢!”孩子们叽叽喳喳。
所说的他,就是老头儿。一个孤僻的老头儿。哦,我不知道他姓什么,只是习惯了这么称呼。也不知道 他从什么时候起就住在村东沿的大沟边上,一个人生活。
一坯低矮的土墙屋,院子由篱笆围成。老头儿个子不高,精瘦精瘦的,皮肤黝黑满是褶皱,血管微微凸起,背有些驼,常年一身中山装——一个典型的农村小老头形象。他常常拄着个树枝,背着粪篓子,在外面晃荡,一晃就是一整天。村里人看不惯,却也习以为常。
我是十岁时才搬到这个村子的,对这一切充满好奇。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正双手抱膝坐在家门口的树墩子上,目光大概是集中在水塘里他养的那两只鸭子身上。一只黑漆漆的小狗趴在他的脚边,偶尔摇动尾巴,他用粗糙的手抚摸着小狗。我从他面前走过,出于友好冲他一笑,他楞了,打量我一番,却并没有说话。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也应该是一个孤僻的人。村子里没有同龄的玩伴,入学手续也还没有办好,于是成天在村子里神出鬼没。慢慢的老头的门前成了我最喜欢经过的地方,他的木篱笆整齐而精致,院子里种了几棵芍药,火红地极不协调。比那土墙更矮的是用树枝围起来的“厨房”,旁边倒放着的石灰缸是他给小狗安的“家”,铺着厚厚的毡布,看起来结实温暖。缸的前面摆着一只干净的瓷碗,半个馒头,半碗菜汤,乍一看,还以为是他的饭哩!
有一回,我见他在院子里忙活。不知从哪弄来的一只厚实的大塑料袋,袋子被戳了几个小窟窿,他正单膝跪在地上,小心翼翼的浇着他的花,样子十分滑稽。我噗嗤笑出声来,于是他的小狗率先“汪汪”地叫了起来,他回头看着,我尴尬极了,只得冲他傻笑着准备逃走……出乎意料,他制止了不安的小狗,竟然招呼我进去。说实话我不敢去,但是碍于面子还是怯生生地迈开脚步,心却跳得七上八下。他递给我一个小木墩让我坐下,又转身浇花去了。我觉得气氛有些尴尬,想打破僵句:“大爷,你怎么这么浇花呢?你的院子真不错!你家的狗窝也很好……”我一口气说了很多,也试图掩饰内心的不平静。忽然他回头冲我一笑,露出几颗尚存的黄牙,这让我感到幸福的眩晕,似乎一下子明朗起来了。:“你这娃娃不上学,四处晃荡啥?” 他竟然给我说话了!我激动不已,竟忘了如何回话了,只是傻笑,傻笑。
后来渐渐熟悉了,他给我讲了很多故事。比如他的狗本来是白色的,是他在垃圾堆里捡来的,结果冬天跑去灶膛里给烧伤了,我望着他的厨房,多了一道篱笆门;比如他捡来的粪堆到多少时,他就种些菜苗;比如他曾参加过抗战,这老房子是早年村子里分给他的;比如他的饭是要分成三份的,他的,小狗的,和那两只鸭子,
;那花不知是哪户人家丢到水塘边上的,他检来悉心照顾……他还说,他经常去的那个曾经是砖窑的地方有一从茂密的芦苇荡,有许多稀奇的水鸟,有时候他会拿着谷子去喂喂……他说话的时候眼睛泛着光,恍惚间我觉得他真是可爱。
那一段时光是快乐的,可是这快乐却如此短暂易逝。家里人和邻居们给我冠上“疯丫头”的罪名,好心地劝我离那老头儿远点。他们细数着他种种可怕而古怪的行径,后来干脆把我锁在家里。老头儿还是一如既往地晃荡着,不说话。路过我家时也会多看两眼,也只有我懂得他那份悠闲,那对生活的爱恋,别人看不到。
如果说后来我能有悠闲宁静的内心,也是受到他的影响吧。再后来我就去上学了,慢慢的离开了家,离开了村子。到了越来越远的地方。学习的任务也渐渐重了起来,我也只是在偶尔的自习课上想起那双泛着光芒的眼睛,那身中山装,一只黑漆漆的小狗,两只鸭子,和梦想中的那片芦苇荡,那芍药花开得火红火红……
今年放假的时候,我终于又回到了这里,路边的杨树早已挺拔。我想起了他,那个勤劳有爱心懂得生活的老头儿,那与世界纷扰无关的老头儿。老墙的裂缝已深,白瓷碗蒙上了厚厚的泥土,花儿早已不见,粪堆的地方长满了杂草。门闭着,没有人,小狗不再汪汪地迎接,篱笆不再整齐,门口老树墩的年轮还在,却早已斑驳再数不清……
“是好久不见了,我都忘了是什么时候了。”
“没事提他干啥,可能早就……”
老头儿,你是不是在芦苇荡住下了?可是芦苇荡在哪呢?我只在梦中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