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多彩的暑假生活
1960年7月的超强台风给我的家乡带来很大的灾难。东郊公社的椰子大部分失收,庄稼【主要是蕃薯】全部被淹,颗粒无收。所幸的是这次台风没有死一个人,房屋被毁的也很少。
台风过后,文昌县政府对受灾地区进行了大量的救济,由于是局部受灾,政府及时扶持,我们这里就很快地恢复了生产,生活也走上了正常的轨道。
东郊三面环海,是个半岛式的地方,这里的农业生产条件很差,没有水利保障,下一天雨就被淹,三天不下雨就受旱,种庄稼完全靠天,是一个长年缺粮的地区,包括建华山在内的部分大队,一年要靠国家供应十一个月的供销粮,这个地方还能搞农业?人们常说,东郊有两多,一是去南洋的人多,二是外出谋生的人多。这里的人主要靠椰子和捕鱼,生活非常艰难。
台风带来的伤痕慢慢消失,村里的水被排出去了,但瘫倒在路旁的芭蕉树还没有人去收整,连雾树上还倒挂着很多被台风刮断的树枝,许多椰子树上伤痕累累,枝叶被打断,椰子也掉光了,显示出无精打采的样子,给人一种被劫难过的感觉。
田野里的水也已经被排干,很多社员正在整地,新的农作物也开始种了起来。台风给我们这里带来了大量的雨水,很多水塘都盛满了水,这对我们小孩来说是个佳音。
这些水塘是1958年大跃进时遗留下来的产物,我们把它们称为“大井”。58年下半年天大旱,很多地都干裂了,为了抗旱,大队组织大批劳动力日夜奋战,硬是用肩挑在田地旁边挖了很多“大井”,指望它在天旱时能够灌溉庄稼,但事与愿违,这些“大井”根本就没有水源,成了装饰品。
台风过后不久,我们学校也就放暑假了,当时天气酷热,我们小孩耐不了热,这些水塘就成了我们经常光顾的地方。
我在10岁的时候还不会游泳,一下水深的地方就“怕水”,经常被同伴们取笑,因而非常羡慕那些会游泳的孩子们,我下决心要学会游泳。在海边,不懂游泳的男孩子会被人看低。
有一天,比我大几岁的循台叔带我到应公学校旁边的一个水塘里学游泳,那是一个比较大的水塘,水也很深,经常有一大帮小孩在那里戏水、游泳和打水仗,这里是儿童们的乐园。
在此之前,我和循台叔已经去了四次水塘,在他的指导下,我已经基本上掌握了游泳的技术,但我的胆子很小,就是不敢下到水深的地方去,怕被水淹死。这是第五次学游泳,刚下水的时候,我还是迟迟不敢下到水深的地方,只是在水浅的地方戏水。这不,一个小孩从我身边游过,用力把我推了一下,我一下子滑到了水深的地方,脚跟接触不到地面,头部已经沉没到水里,我一连喝了几口水,感到非常惊慌,便大叫起来:“救命啊!救命啊!”循台叔就在旁边,他也不拉我一下,其他的孩子则大笑了起来。我在水里拼命挣扎,说也奇怪,我的手脚在水里一拨动,自己竟浮了起来。
我慢慢地游到了水浅的地方,埋怨循台叔:“我都快被淹死了,你也不来牵拉我一下!”循台叔笑嘻嘻地说:“我不给你喝几口水,你就永远也学不会游泳。”稍后,我有几次向水深的地方游去,然后向水浅的地方游来,动作非常自如。学会了游泳,我高兴得不得了,认为这是我人生中的一大进步。此后,我还学会了潜水,能够憋着气在水底里呆很长的时间。后来,循台叔带我跑过很多个水塘,跟伙伴们在水塘里打水仗,玩水底迷藏,摸鱼抓虾,感到非常过瘾。
在烟墩附近有一条小溪,流向海边,跟海水相接,叫“邦塘沟”。有一年发大水,水涨到了岸边,有些地方水没过了头。那年溪里有许多鱼虾,正好我学懂了游泳和潜水,给派上了用场,我整天和小伙伴们在溪里潜下浮上,抓了许多鱼虾。
在暑假里,恰逢鬼节【农历七月初一到十五】,俗称中元节,亦称鬼节。在农历初一和十五,人们就在祖公厅里摆上鸡、蛋、鱼、肉等供品,拜祭祖先。人们还买了五色纸料、纸钱银,烧悼亡魂。十五晚上,家家户户烧香,围插房屋四周,有些还从家门口沿着道路一直把香插到村外,以示道阴间祖辈和游荡在外的孤魂野鬼回阴府去。大人们吓唬我们说,在鬼节期间,野鬼很多,你们不要上树和玩水,树上有树鬼,水里有水鬼,你们跟鬼玩,那是要送命的。但我们不买他们的账,我们照样爬我们的树,玩我们的水。在旧历七八月,正是枇杷树果成熟的时候,这种野果虽然不那么好吃,但对我们来说却有很大的吸引力。每年都有一些小孩因摘野果吃而从树上摔下来,有些甚至摔断了骨头,人们就说是给野鬼推下来的。但我们不怕,那棵树上野果多我们就爬那棵树。我是个爬树能手,很多小孩都比不上我。
在那个年代里,我们缺吃少穿,生活非常艰难,我父亲是不顾家的,我们四个小孩全靠母亲一个人养大。我们从来没有买过肉,只有过年过节才能吃到它。鱼也很少买,送饭的全是鱼汁和椰子盐。我非常羡慕那些能吃到鱼的孩子,因为他们家里有大人捕鱼,经常有鱼吃。我也想自己能抓一点鱼来改善生活。
我家靠近海边,一出门就是大海,脚下是大片的沙滩,还有几里长的珊瑚礁。对于那些多彩的珊瑚礁,我还没有解开它的迷呢?
农历七八月是“海流”高潮期间,“海流”是本地话,指大海退潮,海水退得干干净净,露出珊瑚礁和一大片一大片的滩涂,海水退走了,但珊瑚礁里藏着各种各样的鱼,滩涂里藏着很多螺,赶海人利用大海退潮的机会,在珊瑚礁里和滩涂上捉鱼摸螺,会有很大的收获。当地人说,当月初三,海退干干,就是说,到农历初三的时候,海水都退走了,赶快去抓鱼吧!
有一天黄昏的时候,夕阳西坠,照在海面上金光万道,我还在海滩上玩,迟迟不肯回家去,这时,我看到村里几个同伴从海里爬上来,他们赤着上身,满身都是海水,戴着水镜,提着鱼钩,还有一大串各种各样的海鱼。
我感到很羡慕,他们去哪里抓那么多的鱼呢?便问:“你们在什么地方抓这么多的鱼?”
他们回答:“在珊瑚礁里。”
我说:“明天你们带我去抓鱼行吗?”
阿伟说:“那里水深浪大,你去不了。”
我说:“我已经学会游泳了,多深的水我也敢下,你们都不怕海浪,我还怕吗?”
他们都说:“行!明天我们一块儿去。”我高兴地跳了起来。
回家后,我赶紧准备渔具,我好说歹说,母亲给了我两块钱【在当时是不小的数目】去买水镜,伙伴们还答应明天早上帮我打制鱼钩,下午就下海去,我高兴得一个晚上都睡不好觉。
第二天中午,我们几个人迫不及待地下了海,天气很好,风平浪静,太阳在头顶上照着,泡在海水里非常舒服。这时海水已经慢慢的退了下去,很多高大的珊瑚礁也露出了水面。我们一直往大海里走,海岸距离我们越来越远,连岸上的人也看不清楚了。当我们走进一大片珊瑚礁时,伙伴们都先后的潜下水去,开始捕鱼了。
我戴上了水镜,吸了一大口气,也潜下水去了,多美丽的海底世界啊!一排排的珊瑚礁出现在我的眼前:这些珊瑚礁形态各异,彩色也不同,有红、绿、蓝、黄-----有的象枝条劲拔的小树,有的象拔地而起的蘑菇,有的象镶在岩石上的喇叭,有的象鹿角,有的象人的脑袋----珊瑚礁里还有各种各样的洞,有的洞大得可以钻进一个人,珊瑚礁周围和洞里游着各种各样的鱼,这些鱼五颜六色,非常飘亮,有很多鱼我从来都没见过,它们看见我游过来,也没害怕,照样在我的身旁游来游去,有的甚至跑来咬我的脚。我还看到很多螃蟹和小虾,它们在我面前慢悠悠地爬着,一点儿不感觉我的到来。不过这些海底动物都很小,不值得我去伤害它们。
很快,我看到了一个庞然大物【物体在水镜里看是很大,实际上并不大】躲藏在石洞里面,
它浑身赤红,有很多斑点,大大的眼睛正在瞪着我,口一关一闭,两只须不停地摆动,撅起了旁边的泥沙,是石斑鱼!我心里一喜,这正是我要猎取的鱼,可是我的气快要断了,我马上浮出水面,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立刻潜入水中,找到了那个洞口,好家伙,它还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我,我心里紧张极了,手里也发抖了,我把鱼钩向前一突,“彭”的一声,鱼钩碰上了石头,洞头里冒出一股泥沙,遮住了我的眼睛,我伸手向洞里一抓,摸到了鱼钩,什么也没有,大鱼跑了。
“狡猾的家伙!”我叹了一口气,爬出了水面。
但我并不为跑掉一条大鱼【一斤以上的鱼我们算大鱼】而感到特别的沮丧,因为下海前伙伴已经告诉我,找到大鱼靠运气,抓到大鱼靠技术,我第一次潜水抓鱼还没有什么技术,跑掉大鱼是正常的事情,但我能找到大鱼,说明我的运气好,只要我努力,我会抓到大鱼的,于是我信心十足地继续找鱼。
我在转了几个大珊瑚礁后,又发现了一个目标,一条“剥皮鱼”正在靠在一块大石头旁边,这种鱼是海底鱼类中动作最笨拙的鱼,它几乎没有感觉到危险正在向它靠近,正在慢悠悠地咬着海草。我悄悄地向它靠拢,当到达一定距离时,我握紧鱼钩,一个冲刺,“剥皮鱼”被死死的钉在鱼钩上,我高兴极了,一浮出水面,便大喊了起来:“我抓到大鱼了!我抓到大鱼了!”其实它最多才有二三两重。这是我在潜水中抓到的第一条鱼。
抓到“剥皮鱼”后,我心里有底了,原来潜水抓鱼并不是难事,于是我信心十足地继续找鱼,这不,在一个大珊瑚礁中,我又发现了一条黑鳗【我们叫海蛇】。这可是一条大家伙【其实并不大,在潜水镜中看很大】,我下定决心要弄到它。只见它长长的身子藏在石洞里面,头部却伸到了外面,小小的眼睛,正窥探着四方【黑鳗以小鱼小虾为食料】,样子非常凶恶。我赶快向它游去,它看到我,头马上缩了回去。跑啦,不可能,它一定藏在石洞里面,我心里想。我绕着珊瑚礁跑了几圈,所有的石洞我都进行了仔细的覌察,终于发现了它的藏匿之处,原来它的头部和身子都退缩在弯弯曲曲的石洞里面。我吸取了石斑鱼跑掉的教训,没有立刻向乌鳗鱼发起进攻,因为稍有不慎,再让这条“大鱼”从我手中跑掉,那就后悔也来不及了。
我浮出水面,立刻想出了一个完整的作战方案:先了解乌鳗的藏身之处,然后才对它进行致命一击。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再潜下水去,反复的覌察乌鳗鱼的动向,我看到它的头部已经缩入石洞里,基本上看不到我,而它的身子,却暴露在我的眼皮底下,我前后几次潜入水中,仔细寻找攻击它的最佳位置,我觉得先突刺它的腰部,等它伸出头来,再攻击它的要害部位。
想出了办法以后,我又再次浮出水面,吸了一口气,然后潜下水去,拿起鱼钩,对乌鳗的腰部狠狠一击,中了!我的鱼钩在水中不断地摇动,乌鳗在拼命地挣扎,我刚准备好第二根鱼钩,乌鳗的头果然冒出来了,我看准时机,第二根鱼钩也及时地扎进了它的头部。乌鳗被我的两根鱼钩击中,停止了挣扎,我终于战胜了它。
我心满意足地浮出了水面,休息了一段时间,然后潜入水中,慢慢的把它拉了出来,乌鳗成了我的战利品。在我与乌鳗的搏斗中,整整花了半个多小时的时间。虽然它只有半斤多重,但是我感觉到这是我最大的收获。
有了这两条鱼垫底,我的心里踏实多了,于是我找鱼的情绪立即减少了一半,主要的原因是太累了,刚才跟乌鳗的搏斗消耗了我太多的力量,我得暂时休整一下。我慢悠悠地在珊瑚礁群中游来游去,有时找着石刺【一种长着很多刺的海底动物】和螃蟹逗着玩。过了一段时间,我的体力恢复了过来,于是重新开始了抓鱼的战斗,但这时再也没有看到大鱼出现了,那些小小的珊瑚鱼也成了我猎捕的对象,等到太阳快要沉入海底的时候,我又抓到了几条珊瑚鱼。
太阳沉没在海底,晚霞铺满了海面,天幕上出现了星星,海水不断上涨,大海要涨潮了。
该收兵了,我呼唤伙伴们上岸,看到他们个个都抓了一大串鱼,我心里也感到高兴,因为我毕竟是第一次潜水抓鱼,成绩肯定比不过他们。阿伟他们看到我也抓到几条鱼,便异口同声地表扬我:“你第一次就抓到这么多鱼,很不错,加油!”
在这个假期中,每到“海流”的时候,我都跟伙伴们去潜水抓鱼,每次都有收获。
这个暑假我过得很有意义,很充实,我不但学会了游泳,还学会了潜水抓鱼,这是个多彩的暑假。
十八、孩童时代的春节
在我童年的年代里,春节是孩子们的奢望,期望春节早点到来。这不,距离春节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我们便扳着手指“唸年”了,一直“唸”到年三十晚上。那时过年有“三有”,有新衣服穿,有鸡肉吃,还有两毛钱的压岁钱。我的一个小伙伴竟这样对我开玩笑说,如果天天象过年那样,我宁愿少活二十年。当然这是笑话。
在乡村过春节才是真正的过年,农村的年味比什么地方都浓。现在我在海口过了许多年的春节,觉得非常的乏味,情绪很低沉。在除夕那天下午,大街上行人绝迹,店铺关门,车子一下子减少了一大半,你开车开一百四十迈都没有人管你。城里的人都跑到乡下去了,你还过什么年?在城里很少有过年的气氛。这不,距离春节还有十多天,乡村里就已经有了过年的气氛了。说也奇怪,每当春节的前夕,天空中总是布满着沉重的白灰色的云层,太阳也很少出来照面,村庄都笼罩在昏暗的色彩之中,呈现出一片庄严、神秘的气息。在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尽管人们无比忠诚革命和对共产主义的信仰,但还没有失去对祖先的崇拜和对神灵的敬畏,对春节非常看重。
在冬季很少有农活做,生产队就早早放了假,组织社员们大搞卫生清洁,村里大街小巷被打扫得干干净净,连一支树叶也很难找到。村头大道两旁一尺来长的茅草也被锄掉了,村口有几个大垃圾堆,一年到头从来就没有被光顾过,臭气冲天,社员们连干几个下午,这几座“小山”也给搬掉了。我们小学生也不甘落后,在老师的指挥下,把村口至应公学校的大道打扫干净,学校和周围环境也装饰一新,因为春节期间大队要在这里搞活动,我们必须早做准备。经过几天的大扫除,环境卫生大为改观,村子里到处干干净净,明明亮亮,给人一种清新温香的感觉。
在那个年代里,人们虽然缺吃少穿,物质上非常匮乏,但农村的人还是想尽一切办法,尽可能购买多一点的年货,过一个欢乐的春节。我们家里很穷,母亲一个人要养活四个孩子,年年超支,没有一分钱来买年货,每年春节都是由父亲在县城买好年货,再由母亲从县城里带回来。这不,今年母亲从县城里回来,什么东西都没带,回家后大哭,说父亲没良心,这年不过了,我们也跟着难受了几天。
过了三天,我父亲骑着单车从县城回来,车上载着一大袋的年货,有猪肉、糖果、饼干、鞭炮之类,还带回了两只鸡。我们兄弟和妹妹破涕为笑,大喊:“过年了!过年了!”母亲也笑了。
春节的脚步越来越近了。到了腊月二三,家家户户举行送灶君,我们这里叫“送公上天”,就是说灶公要上天过年了。就在这一天,大人们备好果品、茶酒,在“祖公厅”点上香烛,举行了“送公”仪式。许多人家还打了很多双响炮,当双响炮在沉重的晚云中间生出朵朵闪光,耳边响着沉重的炮声时,我们个个欢呼雀跃:“年到啦!年到啦!”
从这一天起,村里就再也没有断过鞭炮声,那是孩子们在闹着玩,他们互相追逐着,打着小鞭炮。
从腊月二三这一天起,年的气氛实际上已经降临到了乡村。人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围绕着过年,购买年货、打扫卫生、制作年糕,家家户户,男男女女,都忙得不可开交。
在春节前几天,县商业系统和供销社为了方便群众购买年货,组织了一批货源,在我们大队举办了物资交流大会,他们在大队办公室旁边搭了很多棚子,安排了很多年货和生活用品。我们去的那天,只见交流会场人山人海,非常热闹。虽然平时生活用品非常短缺,但交流会上的货物却非常充足,特别是年货,象烟酒糖果饼干之类,应有尽有,鞭炮、香烛也很多,交流会上还挂着许多年画和对联。很多群众都赶来购买年货,我们也参与其中,但我们不是来“交流”,而是来凑热闹的,我们的口袋里连一分钱都没有。
除夕离我们越来越近,空气里到处弥漫着浓烈的甜香味,家家户都在制作过年用的年糕,作为除夕祭拜祖宗的贡品和拜年时互相赠送的礼品,我们这里最常见的是“糖贡”和“京果”。我们家里孩子多,母亲怕不够吃,还加做了一锅椰子糖。椰子糖最好制作,把椰子肉切成薄片,在锅用糖熬干了就成。
这几天也成了我们最忙碌的时候。在“爹海”的带领下,我们成群結队,走家串户,一进门就问:“你家买了鞭炮没有?”然后直接走进“祖公厅”,观察排列在神台上的鞭炮。在春节期间,我们最感兴趣和最主要的活动内容是“拾炮”【拣鞭炮燃放后没有炸响的鞭炮】,这是小孩的天性。经过几天的“走访”,村里几十户人家我们都光顾完了,谁的鞕炮长,谁的鞕炮大,我们一清二楚,这叫“战前侦察”。在那个时候,海南岛还没有炮竹厂,我们打的都是湛江和广西合浦的鞭炮。
除夕这一天,家家户户十分繁忙,人们早早起来,将屋里屋外打扫得干干净净,然后杀鸡杀鸭,煮团年饭,为祭拜祖宗做好准备。我家里杀了一只鸡,这是我父亲的工作,我母亲就煮饭,并把鱼肉准备好,整整齐齐的排列在盘子里面,为祭拜祖宗做好准备。我没事可做,就和伙伴们东游西逛,把各家各户再光顾了一番,这时,鞭炮声响起来了,那是心急的人家,开始祭拜祖宗了。
过了中午,村里的鞕炮响得更猛烈了。开始是一家两家打,接着是许多家起来响应,此起彼伏,最后全村都响起来了,鞭炮声好象要把整个村子都抬了起来。
我们跟着“爹海”,穿梭于各家各户之中,这不,我们来到了一家“大户”【指鞭炮最多的人家】,在院子里,鞭炮已经挂起来了,从屋顶一直挂到地面,地上还拖着长长的一串,都是很猛的电光炮,鞭炮有红色、黄色,还有绿色,个个都有手指那么粗。我们直接来到“祖公厅”,只见两张八仙桌上已经整整齐齐地排好了椑【指大米饭】、鸡、鱼、肉和筷子,主人先向酒杯里倒酒,接着点了香和烛,最后非常严肃地向神位叩拜了三次,口中唸唸有词,意思是祈求祖宗保佑子孙平安,发财发丁。这时,“祖公厅”里沉浸着一派肃穆、神秘的气氛之中,连到我们都不敢大气说话了。一切程序都完成了之后,他朝外面大喊了一声:“放炮!”
我们赶快地跑到了外面,院子里聚集着一大群孩子,都是赶来拣炮的,看到又长又大的鞭炮,孩子们都乐得脸上开了花。
鞭炮被点燃了,导火线上冒出了白色的烟雾,一条粗大的火苗直往上窜,接着一个个鞭炮在地板上跳舞,在一朵朵的闪光中,耳边传来了震天动地的响声。象花辫似的红绿色炮屑满天飞舞,很快就布满了整个大院。当最后一个鞭炮掉在地上炸响的时候,我们就一拥而上,争先恐后地抢拣还没有爆炸的哑炮,这鞕炮太烈了,我们都没有拣几个。
不久,邻近的房屋又传来了猛烈的鞕炮声,一股股烟雾直往屋顶上涌,把整栋房屋都盖满了。我们又一拥而出,跑到那家去“拾炮”。这时,我们不跟“爹海”走了,变成了散兵游勇,哪里炮响就往哪里冲,各自为战。一个下午,我几乎跑遍村里的家家户户,两个裤袋不断胀大,最后连一个哑炮也装不下去了。
临近黄昏,母亲在一个小巷里碰到我,她有点生气:“你跑到哪里去了?”当她知道我在“拾炮”时,态度马上缓和了下来:“今天是过年了,你不要那么狂了,我也不想骂你,快回家去,全家人都在等你吃饭!”
这鸡肉真香呀!这是一年才能尝到一次的味道,但是,鸡肉再香,也比不上“拾炮”给我们带来的快乐。
除夕夜,家家户户灯烛齐明,大门洞开【我们这里春节各家各户的大门都没给关上】,村庄得到了暂时的平静,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火药味和香烛的香甜味,大街小巷中不时爆发出孩子们的阵阵笑声。
午夜过后,一场更加暴烈的鞭炮声响了起来,漆黑的夜空上不时画出一条条金黄色的轨迹,接着爆发出一阵阵沉重的纯响。那是人们向天空迎接财神【喜神】登上神坛,与祖先并座,并告知新春的来临,我们叫“上香”。从第一阵炮声开始,此后鞭炮声就再也没有停息过,而且一直响到天亮。我们的脚步也就没有停过,四处奔走,一直坚持到天明。
大年初一早上,新的一年【旧历】开始了,太阳喷薄而出,终于露出了笑脸,好象太阳也跟人们一样,等待着新的一年的到来。村庄里喜气洋洋,人们笑逐颜开,互相祝福在新的一年里阖家幸福,万事遂意。我们都穿上了新的衣服,父亲还给我们每个人两毛钱的压岁钱。吃了午饭后,我们便高高兴兴赶往应公学校,观看大队举行的体育活动。这是一年一度的喜庆,应公学校到处是欢乐的人群。
大队在应公学校组织了拔河、排球、乒乓球和相祺比赛,但我最喜欢是观看民兵在海边进行的射击表演,枪的震响声比鞭炮声大得多,吓得我都把耳朵捂了起来。
年初一的晚上,我们还在应公学校观看了大队举办的春节文娱晚会。大队业余剧团演出文明戏【大义灭亲】,我那时对琼剧还不知道是什么回事,但两句戏文:“郑民威唉贼吃狼,梅丽兰唉卖国娘”我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大队团员黄循侨演唱的歌曲【我要做个好社员】获得广大观众的赞赏,掌声不断。这是一首当时非常流行的革命歌曲,很多人都会唱,我现在还懂唱这首歌:
我是个青年团员
我要做个好社员
不怕风吹日头晒
光荣劳动在田间-----
我的堂兄黄奇将和港头村黄良深表演的杂枝,把晚会推向高潮。
初二是大年的继续,人们通常所说的春节,实际上只有三天的时间:除夕、初一和初二。在初二的上午【有些地方在下午】,人们在祖公厅排列鸡、肉、鱼和酒,点上香烛,祭拜祖宗,然后打鞭炮,但打鞭炮的规模远不及除夕和“上香”。我们都赶来“拾炮”,但只拣到少量的鞭炮。
这一天也是“做乐家”【指女婿带全家到娘家拜年】的日子,亲戚也往来互相拜年,因此这一天也是鞕炮不绝于耳。我的姑姑经常在这一天来我家拜访我的父亲。但拜年是大人的事,我们从来就不参与。有空的时候,我总是叫伙伴们来观看我的“战利品”,这时我已经拣到了整整一铁盒的鞕炮了。
到了初三的早上,人们拿着扫把把祖公厅及屋内外打扫得干干净净【大年初一和初二不许打扫卫生】,把垃圾扔在垃圾堆里,然后点上一小串鞭炮,宣布大年的結束,我们叫做“漏赤口”。这时,我的伙伴们便说:“年跑到海口去了。”当时我还不知道海口在哪个方向呢。
春节过后,直到农历十五【小年】,乡村里还举行很多活动,如发军坡、祭祠堂等,我们这一带村庄最热闹的是“游公”。所谓“游公”,就是“婆祖”出行巡游的日子。这一天,家家户户都杀鸡杀鸭,迎接“婆祖”,这一天也是孩子们最高兴的日子,我们都叫“再过年”。
“婆祖”就是水尾圣娘。传说在古代,在浩瀚无边的南中国海上,出了一位可以篦美妈祖的海神,它就是水尾圣娘,全称南天闪电感应火雷水尾圣娘,又名南天夫人。它的信徒主要分布在海南文昌、海口、琼海一带,以及海外琼籍华人聚居地。
“婆祖”巡游没确定是哪一天,反正在春节后至年十五【小年】这一段日子里,几个村一天,有些村子还得安排到小年后。
“游公”是我们乡村的盛典,一连几天,我们都跟着“婆祖”走,反正“婆祖”出巡那个村我们就跟着去那个村,直到累了跑不动为止。就在这一天,“婆祖”坐着八乘大轿,从水尾圣娘庙【东郊镇坡尾村】出发,一大群人前呼后应,前面有鸣锣的,点火铳【一种火药枪】的,一路吹吹打打,要过九九八十一村,要走三三九天九夜。每到一个村口,就有许多人跪伏在路上,让轿子从他们头上跨过,我们看了挺好笑。家家户户门口排满了鸡鸭鱼【婆祖不吃猪肉】等供品,点香烛,然后打鞭炮。我们最高兴的是看打鞭炮,那鞭炮打的比过年的还要多,从椰子树顶上一直挂到地上,“婆祖”都走了,那鞭炮还“呯呯蹦蹦”地响个不停。这不,这个村还没打完,前面那个村又开始炮声连天。那架势,那气魄,跟往年皇帝出巡差不多一样。
当时,我们还不知道“游公”是怎么一回事,“婆祖”是何物,只感觉好奇而已,后来,经大人们的多次讲述,才知道“婆祖巡游”的来历。
有一个美丽的传说。
相传明代正德年间【1505---1512年】的一天,清澜港东面的北港村【现东郊镇建华山村委会】村民潘敏理对村民们说,他想出钱建一座“婆祖庙”,村民们感到纳闷:他为什么要建“婆祖庙”呢?
理敏捕鱼为生,有一天他在海边绞网【捕鱼的一种方式】,第一网鱼没抓到,却网到一块木头,他把木头投到海里,再绞第二网,又网到那块木头。他有些无奈:“木头呀木头,你为什么又来泥?如果你是神的话,让我抓到很多鱼,我就把你雕刻成神并建庙来供奉。”
说也奇怪,他下了第三网,抓到了好几百斤鱼,高兴得不得了。他把木头带回家,却忘记了诺言,将木头随便丢在地上。后来他买了两条猪仔,建猪窝时缺木料,他就把那块木头搭进去了,再也不提刻神建庙的事了。
过了不久,他的两条猪莫名其妙地死掉了,他也很长时间抓不到鱼了。
有一夜他在睡觉时作梦,有一位女神走近他身旁说:“你知道我是谁吗?我就是天上圣娘!圣洁之身,你怎么把我来建猪窝?你忘记了你的诺言,是一个忘恩负义之人,你的猪死掉了,你再也捉不到鱼了,这是我对你的惩罚!”
理敏大吃一惊,忙下跪求饶:“我对不起你,我违背了自己的诺言,我愿意改错,我一定把你雕刻成神并建庙让人供奉。可现在我一分钱都没有,如果你神灵的话,让我抓到鱼,我一定说到做到!”圣娘说:“明天你就下海抓鱼,你一定会抓到很多很多的鱼!”
此后几天,理敏天天到海里起网,每一网都捞到了很多鱼。
理敏实现了自己的诺言,叫画师雕刻了圣娘的神像,并叫工匠们到一个叫水尾的地方【今坡尾村】一片树林里建了一个庙,取名水尾圣娘庙。
庙建好后,潘族有几户人家搬到水尾守庙,后来此地逐渐形成村落,名为坡尾村,该村位于大海边上,水尾即海水之终点,坡尾即陆地之头。
坡尾村多为潘姓,每年正月十五【旧历】,是水尾圣娘回娘家的日子,届时村民用轿子抬着圣娘从坡尾村开始巡游,一路巡游至北港村,路上各村杀鸡宰羊,放鞭炮恭迎水尾圣娘,场面非常壮观。我们村距离坡尾村不远,仅有几里路,每年“游公”,我们都赶去观看。
水尾圣娘信仰在文昌东郊镇起源后,迅速传播至周边地区,而后更传播至东南亚各国。各地都建有圣娘庙,只是名称不同。文革后,红卫兵破四旧,圣娘也给破掉了。
“游公”是我心目中的第二个春节。在这一天,我除了享受到过年的食物和热烈欢乐的气氛外,最使我高兴的是观看“过火山”的场面。
所谓“过火山”,就是圣娘出巡完毕,回来就要过“火山”,说是烈火炼真身,圣娘淬过火,仙爵就要晋升一级。
那可是惊心动魄的一幕。“过火山”是“游公”最重要的一环,来观看“过火山”的人多得不得了,场面非常热烈。过“火山”就在晚上,在此之前,人们用海棠树烧的碳,在庙前的坡地上铺了一条十多米长、三四米宽的路,算是“火山”。那可是真的火山,远远的我还看到那火红红的发亮,还冒着烟呢。那圣娘自己不能走,要靠人抬着走,只见四条汉子象勇士一样,赤着脚硬是在十多米长的“火山”冲过来了,火烧得他们痛个个吡牙裂嘴,那脚一拐一拐的,我感到非常的刺激。我不知道他们当时的感觉如何,但是第二年我再去看“过火山”,再也看不到他们的身影了。
文革结束后,人们又重新雕刻了水尾圣娘的神像,水尾圣娘庙也建得比以前更加堂煌了,一年一度的“游公”活动又恢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