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去的岁月,童年的回忆,故乡的景象不再,记忆有些模糊,人生如同旅途的火车,不断前行驶向终点,思绪却若行道树,止不住的回退。
前几日,偶尔经过福州路的上海国际拍卖公司,正在举办拍卖预展,许多民间老器物,饭碗之类的,有个灯盏,黑不拉几的,不知何朝何代,歪着头仔细辨识,居然是陶制的,大抵点个小蜡烛而已,虽然年代有些久远,从质地上讲,不如我老家的煤油灯,那个煤油灯,至少还有一个同样黑不拉几的玻璃罩,玻璃罩上那些黑不拉几的煤油烟渍,如同紫砂茶壶中的经年老垢弥足珍贵。
祖孙二人,生活在老家嵊县。白天,我的活动范围极其广泛,可以从街头跑到街尾,从南到北,足足有一百多步,几乎要跑到祖母的视力管辖范围之外了,到了傍晚,倦鸟归巢,撵着老母鸡,亦步亦趋蹩回家中。
炊烟四起,夹杂着柴火的木香味,煤油灯下,祖孙二人,吃得津津有味。如果运气好,吃晚饭,还能褪去煤油灯的玻璃罩,捧出一个橄榄核,用个发夹别着,在灯上烧烤,左右旋转翻动,甜甜的焦香,小小的橄榄核,嗤嗤得冒出烟花,一根一根连续射出,红的、黄的,倘若用放大镜,甚至比国庆的冲天礼花还要漂亮,甜甜的焦香中恍若仙境,看的祖孙二人目瞪口呆,惊奇不已,最后恋恋不舍的收好橄榄核,留待下回。
橄榄核比较难得,源于橄榄比较难得,当时嵊县城里有橄榄,就在我家的红卫路上,老家的右边,踱过去也就一、二分钟,有个杂货铺,开杂货铺的,应该是本家爷爷,忘记是几爷爷了,只记得左边不远,有个小酒铺,也是本家爷爷开的,曲尺柜台,几条老旧桌凳,陈年的油腻,苍蝇都要跌倒几次才能起飞。小酒铺的门口,架着一个大铁锅,从早上到下午,咕嘟咕嘟的文火慢熬,锅里是白豆腐干,再放上一、二条不知熬了多少回的老猪肉皮,硬呼呼的豆腐干熬成手掌般肥厚酥软,铁锅四周,弥漫着依稀的肉味与豆香.于是,我记住小酒铺的是六爷爷,至于开杂货铺的,终究是几爷爷,实在不清楚了,那个杂货铺里,除了笤帚、簸箕、斗笠等发出一点点的竹青香之外,没有一点点的荤味,与小酒铺无法类比。
那个杂货铺,也有一个曲尺台,台上有几个玻璃或塑料罐,透明的,里面放着橄榄、小糖果。对于小糖果没有兴趣,吃得太多了,那时父母难得回乡,把积攒了一、二年的糖果全部带回来,最多的时候,一口气吃了四个,不是喜欢吃糖果,而是喜欢糖果外面漂亮的包装纸。
杂货铺柜台上的小糖果,五颜六色的,都是圆圆的,外面没有糖果纸,于是乎,一言蔽之:不喜欢。对于橄榄,还是有些兴趣,轻轻一口咬下去,唇齿留香,尤其是那个橄榄核,还能烧着玩,可谓一物多用尽其用。
祖母年迈,且成分不好,难得出门。出门最多的,就是去寮坑,也就是茅厕或茅房,寮坑是往左边去的,与杂货铺背道,唯一的好处,就是来回往返,可以两次闻见小酒铺的豆腐干大铁锅里的香味。只有偶尔难得机会,祖母要去井埠头洗衣服,出门往右边走,就要经过杂货铺,一路上嘀嘀咕咕,许下许多诺言,自告奋勇的提着小水桶,拖着洗衣板,像头小毛驴,希望能够获得一点奖赏,祖母也是有些犹豫,最后还是衣襟里摸出一点钱,买上一两颗橄榄,用纸包着,小巧三角包,放在我的口袋里。不是祖母吝啬,岁月艰辛罢了。
待到学龄,到户籍所在的上海去读小学。
父母正在被打倒啊、下放啊,什么五七干校啊,忙的不亦乐乎,姐姐忙于学工学农学军,三天两头不在家,家里的几块台布,就是她学工学农学军之余悄悄钩出来,剩下就是哥哥了,带着我,会悄悄地出去溜达溜达。
里弄转角处,也有一个杂货铺,在上海,叫做“胭脂店”,大到扫帚、拖把,小到牙刷牙膏,一应俱全,不逊色百货商店,尤为神奇的,香烟可以一根一根的卖,那火柴是否论根卖,我就记不得了,否则可以媲美卖火柴的小姑娘了,那个杂货铺,也就是胭脂店,也有橄榄,学名叫做“拷扁橄榄”,也是装在玻璃瓶里的,唯一的区别,他的玻璃瓶不是随便的放在木质曲尺台上的,而是放在玻璃柜台上的。
里弄不远,有个电影院,其规模,绝不逊于老家嵊县的电影院,我是这么认为的。哥哥没有在老家生活过,不知天高地厚,非要和我争论不休,嘴巴不行眼泪来帮忙,勾起思乡,两眼泪汪汪的,做哥哥的,毕竟雅量,翻遍口袋,仔细盘算,一拍胸脯:“弟弟,我们去看电影,好不好?”
看电影,当然好了,阴转多云,破涕为笑。
走到弄堂口,经过胭脂店,看见橄榄,口水下流走不动了,人小体弱,缠着哥哥,要买橄榄补充营养,反复描绘橄榄核燃烧后的奇妙景观,最后,兄弟二人,嘴里含着橄榄,笑眯眯走向电影院。
电影院门口空荡可罗雀,一侧是玻璃橱窗,贴着许多电影画报,整整一个月电影节目的画报,哥哥拉着我,一张一张的讲解,对照文字和图片,足足一个月的电影,听得云里雾里的,拿着探照灯的李玉和,在地道里打仗的时候就不见了踪影,还有那个铁梅,居然有两个奶奶,一个奶奶跑到湖边卖茶水了。
“阿哥,阿哥,我们进去看电影吧!”
“弟弟,你进去吧,你人小,不要买票的,我在门口等你,就在这里等你”
“一起去嘛,哥哥”
哥哥犹豫许久,扭扭捏捏的:“钞票不够了,我要买票的,你人小,这么小,不要买票的。”
“钱呢?”
“刚才不是买了橄榄了嘛”,哥哥终于理直气壮了。
电影有啥好看的,还不如烧橄榄核呢,含着橄榄,慢慢的原路返回。
家里没有煤油灯,只有煤气灶,按照我的指导,哥哥将橄榄核放在煤气灶上,点燃煤气,睁大眼睛,等待着神奇的一幕,等着等着,没有那股熟悉的焦香味,也没有那曼妙变幻的烟花,正在纳闷之际,忽听得隔壁人家在喊:“啥人家里的饭烧焦了,当心着火啊!”。
也许,橄榄核,只有用煤油灯烧烤,才能发出焦香的神妙烟花,嗤嗤的响,四散喷射。只可惜,橄榄核常有,煤油灯却难觅踪影,纵然找到了煤油灯,烟花四射似繁星坠落之处,少去一老一小似曾熟悉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