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川西坝子,人们常称祖父母叫祖祖。我的祖祖是我外公的后母。自打我能记事起,她就常常陪伴在我身边,此时祖祖的丈夫已去世近四十年。祖祖的容貌,在我儿时的记忆中,到她去世,几十年都是那个样子:银丝满头,皱纹如蛛网般的爬满脸庞,身体稍佝偻,一年四季身上都栓着补丁上又打补丁的蓝布的围腰帕。
小时很怕她。每年放暑假都到外公外婆家里找表弟玩,玩的声音稍大一点,她就要嚷我们:声音小点,不要闹麻了。还有,她的房间我是永远不去的,就是到门口看也不敢看一眼——白天屋里都是黑黢黢的,光线很少照进去——更让儿时的我害怕的是,她的房间里放着一口黑漆漆的大棺材,放在两个高板凳上,棺材头就矗在房门口,正对着门外。听外公说那是祖祖五十多岁时花“巨资”为自己打好的柏木棺材。每次走过她的房门口,心跳就会骤然加速,眼睛不敢朝房间内看,又想去看,时常是一个趟子就从她房门口跑过去,瞬间头再向屋内转过去瞟一眼。
一
祖祖一年四季都坐在外公家屋檐下的干坎上“做银子”。她常常坐一把竹椅子,身前再放一个高板条凳,条凳一头放着一洋瓷碗用灰面炒好的浆糊,一头放着用水浸泡通透的火煤纸。凳中放着一方拓印模具和一方凹形银锭样模具。这就是她“做银子”的全副家当。祖祖“做银子”的手法极娴熟,从泡纸到抹浆糊,再到塑形、粘贴,几秒就能做一个半成品。做好后放再在身旁的桥筛里整整齐齐排列。她就这样反复批量生产,做完一桥筛,就拿到太阳底下晒干,阴天或雨天就放到干坎上风干。等前面做的半成品晒干了。祖祖又开始用剪刀剪掉半成品上不规则的部分。最后就拿出用银粉刷过的小方形白纸放在拓印的模具上,用食指反复压抹——银两的年号等文字就印上了,再把印上年号的纸粘贴到半成品上,再刷一层银粉,活脱脱的“银子”完成了。
祖祖有时候一天到晚不停的做,好像永远不觉的累。她的手法很快,一天能做上千个。做好的“银子”晾干后,外公就常常在每年七月半前夕用背篼背到崇庆县元通场去卖。卖回来的钱就原封不动的交给祖祖。祖祖再将钱裹成筒状用灰手帕包起来揣在身上。
我常常在玩耍时不经意中看祖祖做银子,小时候总觉得纸做的银子是用来烧给死人的,心里常有一种莫名的不舒服。
二
慢慢的我读初中了,家中的经济支出也大了,父母不得不离开家到灌县县城做工供我读书。这时,父母便将祖祖接到我家来照顾我的生活。
那时候,我每天放学回家第一件事情就是到灶房水缸边,拿起两只小黑桶到竹林中水井里去挑水。洗菜、做饭、洗碗、洗衣服、早晚洗漱都要用水,一般要挑四、五趟才能挑满一缸。水快挑满的时候,祖祖也从地里回来了,手里照样是一把做晚饭的蔬菜,夏季的时候常常是一把从林子里摘的野菜——白刺尖(灌木,生长在河边,枝干多刺,嫩芽可做菜)。祖祖一见到我,照例一句:“快烧火,我做饭”。
祖祖边说边从水缸里舀水到大锅里,我惯例坐到灶门前的柴圈旁的木条凳上坐着,擦燃火柴点燃草把子,放进火膛里。当熊熊的柴火映红祖祖沟壑纵横的脸时,祖祖的半锅煮米水已经舀好了,米也淘出来了。
就用火柴点火一事,我没少给祖祖吵架。那时候,川西坝子农家都是用土灶,一般灶头都是搭两口大锅,一口炭锅,一口柴锅。炭锅烧炭用来煮猪食,柴锅烧柴用来做饭。两个灶火门中间有一个放火柴的洞(俗称洋火腔),火柴就放在里面,很容易潮湿。有时候做饭,如果不小心擦火柴,一根点不然,要点两、三根,这时候祖祖就会皱起眉头。后来,有一段时间,我每天放学回家烧火做饭或煮猪食时经常火柴盒里只有一根火柴,一次擦不燃那就麻烦了,所以点火时自己也就格外小心。后来才知道,祖祖每天等我上学去后,就只往火柴盒里放一根火柴,其余的她都用火纸包好藏起来了。当我知道后,也常常跟祖祖吵闹,祖祖也经常笑着说:“你就晓得浪费”。但从那时起,我每次擦火柴就都能一次擦燃了。如今,家里也没有土灶了,都用天然气,火柴几乎都不用了,但每当我一看到火柴,眼前就会浮现出当年的那一幕。
三
记忆中,那时候好像每天都是纯蓝的艳阳天。早晨亮的很早,当我还未起床的时候,阳光已从屋顶的麦草缝里挤了进来,几束光线映得房间内透亮,空气中的小颗粒清晰可见。灶房内,照例传来了啪啪的煎蛋声和灶膛里麦秆豆杆噼里啪啦的燃爆声。当我穿好衣裤时,一股青葱煎蛋的味儿已经从门帘冲进来。这时候,我就迅速跑到灶房方桌旁狼吞虎咽的吃起来。祖祖照例在一旁边刷锅边笑眯眯的看着我。
吃过早饭,放下碗筷,祖祖的“慢点”两个字还未喊出来时,我已背上帆布书包,踏上自行车消失在上学时干瘪的机耕道上。
祖祖也就开始了一天的劳作。趁露水未干,她先到种着黄豆的田坎上杀毛虫,然后开始薅地。中午过后“做银子”。下午就到沙沟河边竹林中摘白刺尖。回来时,我已放学挑完了水。祖祖照例一句:“快烧火,我做饭”,这时候袅袅炊烟就从房顶升起……
日子就这样慢腾腾的过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四
初三——一个让那时候的父母和孩子拼命要攻克的关。对二十多年前的我来说,这个关迈过去就是城市人,以后就有工作。迈不过去就永远是农民,永远脸朝土地,背朝天。虽然那时候我才十五六岁,但初三最后一学期命运转折的压力和痛苦也时常伴随着我。
祖祖也把每日的田间劳动时间缩短了一些。我每天四点过放学回家前,祖祖已经提前把我在家学习的小方桌、竹椅抬到了天坝里的树荫下,等着我回来投入下一场学习。不一会儿,我放学回来了,舅舅也骑着自行车从双河中学下班来给我作辅导了。祖祖也就一个人安详的坐在干坎上,边择蔬菜,边笑眯眯的看着我们甥舅俩。
五
考入中师,我第一次开始了离家求学的经历。祖祖就一个人在家依旧她每日的劳作。我每月回家一次,那时候国家补助的生活费每月四十六块,我总要节省下三、四块钱。坐车到了崇庆县元通场后,先到副食店给祖祖买一包槽子糕,然后走七、八里路回到家,亲手掰给祖祖吃,她总是当着我的面笑咪咪的吃一块,剩下的就留在她的房间里舍不得吃。每次都是父母回家或我回家强行把留下的变质的方糕找出来给她扔掉。
九七年,祖祖一直出现眩晕。祖祖以为她去日无多,农村人讲老年人要死在自己家里,她执意要回去了,给父母和我的理由是:她不能死在外面,反正我也不在家里需要她照顾了。
祖祖回家的前一天晚上,天清气朗,圆月高照。我、母亲、祖祖坐在屋檐的干坎上,摆了很多的龙门阵:我第一次知道了祖祖姓赵,知道了祖祖小时生活在灌县西街,中年丧夫、丧女,改嫁到我外曾祖父家里,做了我外公的母亲,后来又为补贴家用,长期在外替人当保姆。
六
自那以后,我相继师范毕业,参加工作,结婚生子。与祖祖也仅仅是逢年过节时见一面,给她带点吃的,问候一声。我有了小孩时,听说他欢喜的不得了,执意要到我家来看小孩,但彼时她已精神状态、身体状况大不如前,无法远行。
5.12地震时,祖祖摔断了左手臂,老年人骨骼再生能力差,她只能长期用木板固定手臂。每次过节时看到祖祖,心中总会隐隐作痛。再后来,祖祖只能瘫在床上,她已经不认识我了……
祖祖去世时,大概是凌晨六点过。提前没有任何异常。等舅舅早晨叫他吃饭时,她已然驾鹤西去。
那口在她房间里放了几十年的棺材,终于成了她在另一个世界的家。她生前亲手给自己做的质量上乘的“银子”也烧给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