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时节。我手拎篮子,哼着小曲,满心欢喜地走向那野菊花开遍的田野。
每年到野菊花开的时候,我们这里几乎家家都要采一些菊花,然后把它晒干后,有的用来泡茶喝;有的到冬天用它泡冻了的手脚;更多的人家还是把它填入枕头,听说这样可以治疗头痛。我采菊花大多是因了我有头痛的毛病。
满山遍野的野菊花金灿灿的直晃我的眼,不知先从哪儿采起。这时我的眼前一亮,就在离我不远的土崖头的脚下,那里有一大片菊花,看起来比别处的又大又黄,引得蜜蜂们都围着采蜜。我高兴地跑向那里,可当我的手刚握住花的那一刹那,我的心不由得颤抖了一下,握花的手也慢慢的松开了。
我的脚下的花丛中,隐约能看到一块小小的方形石头。野菊花覆盖着的不正是王姥姥的坟墓吗!说它是坟墓,其实就是从高高的土崖头里挖的一个洞,我们这里管它叫“土打墓”。这就是王姥姥夫妇简陋的墓地。其实这种墓葬方式在我们这里是唯一的一座,邻旁的墓地就显的气派多了:平坦的土地上,高高的青松环抱,巨大的大理石碑文,大理石的供桌。坟头上压着红纸、纸钱,凸显着后辈们的旺盛、发达。
而王姥姥的坟墓却被杂草、野花淹没着,显得是那样的荒凉。王姥姥夫妇就这样永久的孤独的躺在阴暗潮湿的洞穴里,成了异乡的孤魂野鬼。霎时,凄凉、悲苦之情袭上心头,不只不觉中眼泪模糊了我的视线,思绪也飘向了远方。
我和王姥姥熟悉,大多是因了她的小外甥女云子的关系。我和云子是同龄人,她从小就生的白白净净,漂亮的就像画上的小仙女,人见人爱,从小我就很爱和她在一起玩。我想大多是因了云子的的漂亮吧!去云子家的次数多了,我便和王姥姥混熟了,王姥姥也很喜欢我,我也便随了云子喊她姥姥。姥姥的个子很高,白里透红的脸庞,长着一双会说话的眼睛。我猜想:她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大美人。怪不得我们村的人都说,云子的模样像极了她的姥姥。可我最喜欢王姥姥的还是她说话的声音,就像是朗颂诗一样,抑扬顿挫,给人一种音乐般地享受。
王姥姥总是一边干家务,一边嘴里哼着小曲。等我稍大一点的时候,就和云子一起跟着姥姥学唱歌,她也就认真的、全神贯注的一字一句教我们唱:人人(那个)都说沂蒙山好,沂蒙(那个)山上好风光,风吹(那个)草低哟见牛羊。后来我才知道,这就是《沂蒙山小调》,在我的记忆里,我最早会唱的也就是这首《沂蒙山小调》了。有一次我去找云子玩,云子不在家,只有王姥姥一人在家。我悄悄的进屋,掀开帘子,发现姥姥正坐在炕上纳鞋底,仍然哼着那首我听了千遍的老掉牙的《沂蒙山小调》。这次与往日不同的是:姥姥边哼曲,脸上却挂满了泪水。我这是第一次见姥姥这样哭,竟吓得愣愣地站在那里,好久不敢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我怯怯地喊:“姥姥,您怎么哭了?”王姥姥慢慢地抬起头,一边用手擦着泪,一边对我说:“孩子,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一直以来,我的心里就存着很多的疑问:为什么我的姥姥来我家,住不上两天,就得回去。不管我怎么哭闹,也留不住姥姥;而王姥姥却能常年住在云子家。难道她家里没有儿子吗?难道她不想家吗?还有她为什么总是《沂蒙山小调》不离口,她和沂蒙山有什么关系吗?还有她是从小就会唱这首小调还是来我们这里跟着广播喇叭学会的呢?还有······天真的我,小小的脑袋里全是“为什么”。这时我突然灵机一动,我何不趁着今天这个机会,给这么多“为什么”找个答案呢!
我亲昵的坐在姥姥的身边,甜甜地说:“姥姥,我有好多问题想问您,您能告诉我吗?”姥姥放下手里的鞋底,轻轻地将我揽在怀里:“问吧,孩子,凡是我知道的,姥姥全告诉你。”
“姥姥,您为什么总在我们这里,难道您不想家吗?您的家离这儿很远吗?您没有儿子吗?”我一张嘴,就问个不停,直到看到姥姥又一次满含眼泪,吓得我才连忙止住了。许久,王姥姥才平息下心情,慢慢地讲给我听。
王姥姥的家在沂蒙山,她一共有八个子女:六个儿子,两个女儿,云子的母亲是她的长女。她的祖辈都是以种地为生,省吃俭用,所以,祖上留下了不少田地。当第一次“斗争复查”运动来临时,她们全家就和当地的大户一起,被扫地出门了,听说跑得慢的都被活活打死。那次运动的惨烈情景,几乎无法用文字形容。
当时王姥姥全家一路要饭,逃到了山西。等到了山西时,八个孩子已经剩下了四个。那四个,在逃亡的途中,已陆续送给了人家。后来身边那两个儿子,到很远的地方挖煤,被永远地埋在了地下。王姥姥领着仅剩的两个女儿,过着居无定所的日子。有句话叫“福兮祸伏,祸兮福依”;还有那句“天无绝人之路”,“否极泰来”。也就在她们家最艰难的时刻,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至今我们村的老人还把这个故事讲给他们的后辈们听,让人觉得就像是天方夜谭似的。
云子的母亲长得漂亮极了。她虽没有姥姥的个子高,可给人一种娇小可人的江南女子的韵味。虽然那时穿的破破烂烂,披头散发,整日满街乞讨,可她那少女的美仍掩饰不住。那时云子的父亲在山西当兵,已经升为军官了。他第一次见到云子的母亲,就被云子母亲的美深深的吸引了。他总是偷偷的有意接近她,并时常给她买好吃的,还时不时的给她几个钱。云子的母亲感动极了,也深深的爱上了比她年长许多的大哥哥。可在当时以阶级为界限的时代,这样的恋爱是危险的,也注定是没有结果的。很快云子父亲的部队首长知道了此事,严肃的对他说:摆在你眼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条是马上和地主崽子分手;二是卷着铺盖回老家。我现在想起这事,都还佩服云子父亲的决定:他毅然地离开了部队,领着他那心爱的姑娘和她的家人,回到了自己的家乡——也就是我们村。后来姥姥的小女儿也在我们村找了心上人,生了一双儿女,过着幸福的生活。
从此,王姥姥成了我们村永久的客人。从我记事起就没见过云子的老爷,据说是刚来我们这儿不久,他就离开了人世。因为云子老爷的身后事,云子的父母犯了很大的难。运回沂蒙山老家,这是不现实的。尽管老人临终前嘱咐,一定要送他回老家。可家里已经没有一个亲人了,那时文化大革命的形势也不允许。何况他们老家连一锥立足之地也没有。
云子的父母不知求了当官的多少次,最后才开恩:不许占地,只允许在土崖头挖一个洞,把人葬在里面。这在当时运动的封口浪尖,当官的已经是做了一件了不起的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了。
听完王姥姥的故事,我突然明白了:平时姥姥为什么对我那么好,宛如像对云子一般。因为她知道我家也是地主成分,父亲还戴着反革命的帽子,这就是同病相怜吧!
有时想想,我还真的该感谢那些运动。不是有这样一句话吗:“凡事都有利弊”。如果没有这一次次运动,我怎么会认识王姥姥;如果他们不被赶出来,又怎么会有云子父母那童话般的爱情;如果姥姥不住在我们村,我可能早就失去了我那可爱的小妹妹了!
有一次,我的堂妹妹领着我只有四岁的小妹妹去云子家玩。堂妹那时也还是个孩子,只顾和别的孩子踢毽子,把小妹妹一个人丢在一边。云子家的院子里有一个水缸,我的小妹妹好奇,就趴在水缸上看水里的影子。不一会儿,脚一用力,整个人掉进了缸里。当堂妹发现时,小妹妹已经不行了。堂妹只吓得大哭,一点主意也没有。哭声惊动了在屋里坐活的姥姥,姥姥三步并作两步跑向水缸,一把从水里抱出妹妹。毕竟是老人,经历的事多,她把妹妹的头朝下,手提着妹妹的脚,一个劲的拍后背。当妹妹把水全吐出来的时候,我的妹妹才慢慢的睁开了眼。
我们全家知道此事后感动极了,可那时我家穷的的叮当响,根本买不起礼物去答谢姥姥。只得拿了十多个自家的鸡下的蛋,我随着母亲一起去向姥姥表示感谢。
多少年过去了,那时的情景仿佛就在眼前,还有姥姥那优美动听的声音。姥姥把我们送出门,无论母亲怎样恳求,她连一个鸡蛋也不留。边走边对母亲说:“我知道你们的日子过得紧巴,还指着这几个鸡蛋买盐打油呢,我怎么忍心收下呢。再说了,救孩子是应该的,也许是上天安排的;她嫂子呀,以后可要好好看孩子,等到孩子真的不在了······”说到这里的时候,姥姥突然哽咽了,也许她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儿子。
后来,云子的父亲费了好大的劲,托了好多人,最终找到了云子的两个舅舅。听说舅舅在外面混得不错,还给母亲寄过钱,也还好几次来看过母亲呢!
等到我和云子都长成大姑娘的时候,那一年王姥姥八十岁了。也就是这一年,姥姥离开了我们。临走时,云子的全家还有我都在,她显得很安详,白白的脸上,一颗老年斑也没有。她用颤抖的手拉着云子父亲的手,微弱的声音说道:“你是我家的救星,是上天派你来帮助我们的;还有,如果可能的话,请把我们运回沂蒙老家吧,我想回家!”我挽着云子的胳膊,云子一路放声大哭,我也跟着哭。就这样把姥姥送入了地下。所以,我也就永远的记住了姥姥的墓地。
一阵秋风携带着野菊的香味,轻轻地吹在我满是泪水的脸上,我也从遥远的回忆中醒来,望着野菊花覆盖的孤坟,我的全身流过一阵悲凉。如果没有可怕的运动,王姥姥的命运不会这么惨。她会和儿女们守在自己的沂蒙山老家,她们将是多么幸福的一大家呀!
可世界上没有如果,只有因果和结果。姥姥活着的时候,没有立锥之地,死了也没有占一寸土地。她那回家的梦,也成了一个永恒的梦。
我想在另一个国度里,王姥姥夫妇早已跨越千山万水,回到了沂蒙老家了吧!因为那里才是生她养她的地方,那里有他们长眠的父母,那里是他们一生魂牵梦萦的家。沂蒙山没有忘记它的儿女,它正在日夜盼望儿女的归来!
我低下头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姥姥坟茔上的野菊,是啊!漫山的野菊像极了姥姥的一生,她们远离父母,远离家乡,把美、把爱奉献给大地。寒冬来临时,哪儿才是她们的家呢?
(仅以此拙文,献给那些因运动斗争而被迫身在异乡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