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很难解释的误会一直没有解释;
没有解释的误会成了天底下我最爱的人的心病;
我最爱的人把这块心病带入地下埋入了土中;
因为误会终于不曾解释而成了我永远的心痛。
这个误会像梦魇一样经常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所以我想形诸笔墨呐喊一声借以解脱,尚不知能否达到。
我是外婆带大的。我出生一年后父亲被打成右派离家,我出生断奶后母亲为生计到外地做苦工离家。我作为留守儿童在故乡和外婆相依为命苦捱日子,白天晚上都偎在外婆的怀里。最穷的时候我记得,门口一个饮食店剥下的菜帮子从水沟里流到围墙外,我外婆捡回家洗洗做菜。但是我实际上没吃多少苦。因为我有外婆疼爱。从小我一直穿得朴素干净,从来没有破衣烂衫或赤身露体。吃的虽然没有多少鱼肉,但从来也没有断炊饿肚,但凡沾一点腥就尽量随我。
那时没有什么娱乐,外婆就搜肠刮肚把她所知道的历史故事传说以及她的见闻讲给我听。冬天她把我抱在怀里或把我放在床里面盖好被子放入水捂子坐在我身边慢慢叙说;夏天我喜欢在户外看着星空睡觉,外婆找来一顶破旧小蚊帐给支上,人坐在我旁边,一边给我掖单被、驱蚊子,一边说故事,娓娓道来。门口有个大鼓书场,很吸引人。我无钱不得而入。外婆也无力供给我如此奢侈的消费,便把亲戚带来的土特零嘴和茶水供应书场门卫和说书人,以换取我常年免费入场。听书,我的视界扩展到外婆以外。门口还有一片平展的黑沙滩,我和小伙伴们以玩玻璃球为乐,把玻璃球放在食指处用大拇指向外弹。那是一种微型赌博。在沙地上挖一个比玻璃球略大的小窝,离小窝十步之遥划一条横线,由此出发看谁先进窝谁赢;赌资就是玻璃球。另一种开放式玩法是,不设窝,两人的玻璃球相互追逐,谁击中对方的玻璃球谁赢。输了有失落感,赢了有成就感。我竟乐此不疲并常常废寝忘食。有时输光了赌资,我就把外婆给我的早点,两块熟山芋来换取玻璃球。后来,被外婆知道了,她每天早上就多给我两块。有时她还用布包裹着几块山芋到处找我,给我提供外援,生怕我被人欺负。
上小学了,每天早上准时把我叫醒,一碗葱花炒饭,隔三差五还放个鸡蛋一块炒。午饭但凡有好菜总是放在我面前,在我吃得差不多了,她才尝一点。晚上,总是泡一杯淡茶给我做作业。几根茶叶正好提神,并不是节约,而是怕茶叶浓了致我失眠。她并不帮我收拾书包。但上学前总是看到昨晚散漫一桌的书本,草稿纸已分类好整整齐齐放在书包边上,还有一条鲜艳的红领巾。我的衣服脏了破了,外婆马上就浆洗缝补的干干净净、服服帖帖,总是把我打理得神清气爽。下雨天,门口有个积水洼,头天湿了鞋,第二天就看到已垫上了大片石和木板。我知道这是外婆所为。高年级的同学在路上时常把外婆给我的零花钱打劫掉。外婆知道后,竟然偷偷跟踪几天终于把这几个人抓住告诉了他们的家人,结束我被欺辱的历史。开学交不起学费,外婆就瞒着我偷偷向邻居们借,不让我知道家境拮据而分心。见我喜欢阅读,外婆不知从哪儿给我弄来一套连环画小人书和一本神话集、一本安徒生童话,我真是欣喜若狂。
上初中了,我16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头。我们班一个女生和邻班的一个女生突然间来我家借书。那时,借书应该是男女生有好感用来相互接近交往的中介和手段。邻班女生窈窕淑女,算是校花吧。她的到来使我怦然心动。更容易催化遐想的是,本年级前不久举办的作文比赛,我得的是第一名,邻班女生得的是第二名。这就由不得使我想入菲菲。然而,我当时家境太差,我外婆以卖水果为生,是小商贩;那时百业光彩,惟小商贩与资本主义尾巴沾边似乎很丢人;而我身材似乎比这个女孩也矮一些。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因素,是这个女孩只来过一次,而我的外婆却很反感她,说:我看不惯,一个女孩,第一次到别人家玩,大腿翘二腿还抖个不停。因此,我陷入了深深的自卑,钟情她而不敢追她,爱慕演变成单相思。我讲这个故事是说明,我对外婆的感情竟至于超过了荷尔蒙过剩时期的神魂颠倒。但我的爱慕始终停止于我的思想界,究竟是本班女孩陪邻班女生还是邻班女生陪本班女孩谁对我有意思还是纯粹借书,也始终是一个历史悬案,很可能是一厢情愿。因为我从未求证过。这个邻班女生得病已于去年过世了。当然就永远无法也无需求证了。真是人生无常啊。
工作了也有一件难忘的事。还记得,文革结束第一次恢复高考,我便信心满满的报了名,并进行了认真的复习。第一天上午我考得不错,便积极准备下午二点三十分的考试。我吃了饭便午休以养精蓄锐,叮嘱外婆提前半小时叫醒我。熟料,外婆不但没有提前半小时,而是推迟了十分钟才叫醒我。当我急急忙忙气喘吁吁跑到考场已经严重超时而不得入场了。当然,有一门课完全没有分数,我当然名落孙山了。此后我赌气和认命,再也没有参加全日制高考。多年以后,我曾突发疑惑。从小学到高中12年,无数次让外婆提醒我的事,哪怕相隔一个月,外婆像定时钟一样准点报时,丝毫不差,从未误事。怎么单单最重要的事偏被耽误了呢。我思忖,是不是外婆不舍得我考上大学去外地离开她而故意不按时叫醒我呢。回想起来,似乎我从迎考复习之日起,外婆就终日忧心忡忡。也记起,我复习期间,邻居跟外婆说过这样一句话:你孙子考上大学,到外地要学期结束才能回家看你,从没离开过身边你怎么舍得;其实工作了也不一定要上大学。外婆没有吭声,该不会邻居的话打动了外婆的心弦了吧。世上有因爱生恨,也应该有因爱生害吧。这又是一个历史的悬案。我爱外婆,当然不会计较没上大学影响了我的人生走向。何况,这只是我的揣测呢。我只想说,如果我揣测正确,说明外婆爱我有多深。
外婆疼爱我的故事太多太多,由于相隔年代久远,大多忘却了。那总体的情形颇像《红楼梦》里的贾母疼爱贾宝玉,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碰碎。截然不同处除了时代背景外还有贾家是富得流油,我家是穷得丁当。
叙说外婆对我的爱和我对外婆的感情只是铺垫,言归正传要说的是外婆的误会。
在此,需要郑重说明的是,外婆并不是我妈妈的生母。我外婆一生不曾生育。我妈妈是我外婆抱养的。外婆和妈妈的生母是解放前日本侵略中国跑“鬼子反”时认识的。当时,外婆家是卖布匹的,妈妈的生母家是开中药材店的。我妈妈的生母有六个儿女,两男四女,我妈妈是最小的“老巴女儿”。你多我无,你情我愿,妈妈的生母将妈妈送给了我外婆。
妈妈的生母和外婆一直有来往。我家住市里。妈妈的生母住郊区。我对她俩的称呼都是奶奶。有一次,我工作两年了,过生日办了一桌子菜。我郊区的奶奶也来了,除了家人还有其他的一些亲戚,记不清了。席上,郊区的奶奶很拘谨。常时间不肯动筷子。即使动筷子也是挑菜式象征式的动一下桌面前的蔬菜。我便主动热情的拿一个小碗将一些熟烂的佳肴装起来放在她面前。我当时就发现我外婆很不高兴。她把筷子架在面前的小碗上到席终都没有动。我知道,我外婆并不是小气。她一直乐于助人,见比自己穷的人总是慷慨相助。她真正生气的是,我在心意上对着我郊区的奶奶;我和郊区的奶奶有血缘关系,我对郊区奶奶比对她亲。当然。宴席过后,我外婆对我仍一如既往。但我感觉出来外婆的心事之后,一直想解释、想说明,我对外婆的感情是任何人都代替不了的。我给郊区的奶奶夹菜只是怕她不方便而尽晚辈以及带外婆尽主人之谊。我不知如何表达,更担心说不好外婆说是我自己多心,把问题搞得更复杂。所以,我始终没有解释,我也一直没有好办法解开我外婆的心结。唯有更听外婆的话,在生活细节上对外婆更贴心,特别在郊区奶奶再来我家的时候,更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说句题外话,因为这经历,使我更佩服《红楼梦》对各种人物之间亲疏关系曲折到位的描写。
下面再说一个误会,也于亲疏关系有关。前面说过,我刚出生父亲就被打成右派被迫离家了。由于政治的原因,母亲和他划清了界限。文革结束,四害铲除,拨乱反正,父亲的右派平反了。父亲找到了母亲,要求回家团圆。这好像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却遇到了比政治障碍更大的羁绊,这就是外婆。原来父亲比母亲大12岁。从开始外婆就不同意母亲和父亲结婚,结婚后父亲作为上门女婿也一直不入外婆的法眼。究竟怎样的格格不入我不知道也无从描述。反正这次父亲平反想和母亲复合回家没门。为此我父亲找了居委会,找了能和外婆说得上话的人,毫无进展。最后,据说是父亲找到市委有关部门,批示让单位做工作。单位党委副书记亲自来做我的工作,讲了一大堆诸如你父亲被打成右派是一个历史的错误、不是你父亲的个人问题、很多优秀的人也被打成右派等一大堆政治道理,我略作矜持就欣然答应了,回去做我外婆的工作。该书记当时肯定自认口才了得,逻辑严密、环环相扣、打动人心。实际上,我从心里原来就赞成父亲和母亲复合的,主要考虑使我母亲晚年有个依靠。之所以在知道父亲想回家之后,我一直不闻不问,主要是顾及外婆,因为就在去年,外婆已得了癌症,不过是良性的而已。现在既然是党委副书记这种高规格的人出来做工作我何不乐得送一个顺水人情,也好借势跟外婆开口。回到家,我就把党委副书记跟我做工作的情况如实和外婆做了汇报。外婆考虑我的前途迫于压力十分痛苦的答应了让父亲回家。外婆一生严谨干净,一丝不苟。父亲在外流浪漂泊惯了,散漫邋遢随性。外加两人有历史积怨。在一户之内是水火不容的。父亲回家的前2个月对我外婆还顺从,相安无事。从第3个月开始,父亲便对外婆的指责不理不睬,显出不耐烦的神情;再后来,竟吹胡子瞪眼扯着嗓子和外婆吵闹。我是向着外婆的。我虽然对父亲感情一般,但他是长辈,我能怎么办呢。只能表明立场,说父亲无论如何不能对外婆河东狮吼。母亲大约在外婆和父亲之间也只有和稀泥,左右为难吧。父亲体壮嗓大,外婆体弱多病。发生了数次家庭矛盾之后,外婆也没有看到她期望的我们对父亲应该采取的措施,又没有办法把父亲轰出这个家门。正所谓请神容易送神难,感到很憋气,郁闷。父亲在取得优势又没有受到外界制裁的情况下,愈发气盛。外婆很在意我的态度,每次和我父亲发生口角,都拿眼角的余光瞄我一下。外婆难免对我产生一些看法,揣度我心里是向着父母的。如果外婆以血缘为依据,判断我和父母是一家人,而她是外人,不是完全符合逻辑吗?我曾在房门外听到过外婆的一声长叹:“我再怎么疼你也没有用喔。”如果外婆认定我在她和父亲之间是向着父亲的,我反对父亲的所有言行只是应付她,那么,她一辈子的精神支柱就垮了。这是很严重很沉痛的。要着重强调的是,我当时对此也无法做出有说服力的解释,因为我看着外婆受气,不能也无力把父亲从已经进入的家门再轰出去了。约摸二三年光景,我外婆因为癌症复发离开了人世。医学上认为,癌症是不能受气的。那么,外婆癌症的复发,父亲和我是否都应该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呢。外婆20出头就守寡,性格刚烈。为了怕影响我的前途迁就我,委屈自己放弃原则以致郁闷身亡。此生此世,还有第二个人像外婆这样爱我吗?!
外婆死了。在她活着的时候,我没有也无力向她解释,我爱她远远超过任何人包括父母。只是在她死后多年,因为父亲把外婆遗留给我的一个玉狮子弄丢了,跟母亲抱怨发火说,我爱外婆,超过你们任何人。以表示我对外婆的忠心。可惜,外婆不能听到,仍然于事无补。
曾记得,外婆在一次做清明祭奠外公时,笑盈盈的对我说,我死了,就把我埋在你外公旁边。人死如灯灭。无需做清明,不必上山,也不要烧纸,能想起来我就行了,不要因为这些没用的事情耽误工作。我当时鼻子一酸,马上掩饰住,到旁边的小山坡上挖了两棵小松栽在外公的墓前。后来外婆的亡灵就安息在外公旁边。现在,两棵小松已亭亭如盖矣。
几十年了,我现在还常常梦见我的外婆,她的音容笑貌仍历历在目。由于我的口拙和无能,我不能原谅自己,又无法弥补。因此,我对外婆的思念像沉痛的汨罗江水一样绵绵不绝。
周 敏
二〇一五年一月十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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