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进入你的生活,不,成为你命运中经常相遇的人,只不过,有的与你相厌,有的与你相好等类罢了,而见到他,则不是一件相厌的事情。这个交情,要追溯到好多年之前,其年之间,特别是他退休之后,更感到彼此交情的珍重,因为同事屋内一切利益冲突可能的消失,盖棺的时间还不太远,使眼下的这些更为珍重。
他高挑身材,偏瘦,挥手有螳螂像,激动时脸红关公,见此状,谁会知道他龌龊之中的小伎俩。尽管以为那些传说中的小伎俩与他定不干扰,从不相配,然而,更为甚者,他是被称为“两面三刀”的“捣者”的,原单位中好多人这样称呼他,好多人这样背后“捣”他。后来,他当然知道了这些,知道了这些与名誉尊严相违的谣传,所以,每每我当众以另外的姿态表述自己的看法的时候,他随便就有关公像的情怀,举杯相敬。像我这样与他有千丝百缕关系的晚生,怎么能不为他辩护几句?况且他又如此奇特?
有的时候,情感太浓太重,涌积到了“如恩”的地步,常人又怎能忘记这些呢?老夫老妇将终一生,没有自种自食的农田,忽然间,领袖给了他们田地,这份阳光洒下的情怀,对于每个这样的农家,不是足够浓重吗?不是足以称恩吗?
上世纪末的某一个冬天,寒风凛冽,我被发配到一所偏远的小学,正是他家居的地方。二年半之间,我旧有的同事,还是他们来看我,一帮老人,有孙老师、冉大伯他们,常来慰问的则是他,雨天,或周末,无数次邀我到家,免我远途劳顿。他的独子曾是我的学生,一次邀我到家饮酒的时候,学生几个同学陪我欢聚到凌晨,那些敬意和笑容,那些困窘之时的纯情和交谈,至今萦绕在我记忆的深处,必至一生。我和他的家庭便如此相容。
也许他没有想到我后来的事情,他也只是以一个阅历甚广的生命看望希望着另一个不会庸碌的人吧。这份情被深埋着,很少告人,只是当他遭到围攻的时候,我以一己之私力排遣众议。我主持工作的时候,又也许因为这份情,请他出来负责后勤这一总块儿。当然,不仅是这份情。
这样,我回到中学,又聚在一起,更何况冉大伯、冯大姐和他,我们四人一伙儿做事儿,天天相聚,距离太近,难免相碰相绕,但我们还是较顺利地度过了那两个特别的年头。如今想来,各在一方,真是有些思念,这曾经是我心目中最为善良的组合最为得力的阵容。在那些岁月里,他贴的很近,就像人们传言的那样,“为了领导他不恤尊严”。而我在处理矛盾的时候,却也总是愿意他出来或做参谋,甚至头阵。他除了骨气或者说傲气傻气次我,于事于理则较我高明的多。
他老母高寿,爱子非常,也养育了他一颗孝母敬老的心。他是一个孝子。我见他哭过两次,一次是他年近五十,职称中级没有评上,他酒后哭泣着说,老母亲为他屈膝祷告;一次是他母亲患病,他想到了那深深的母子恩情吧,像孩子一样饮泣。两次在场,我没有动情,只是好言相劝一次,怒目鄙斥一次。现在想来。自己是多么的幼稚,无能而无礼啊!我怎么能那样的不理解人的历史人的性情,历史的人和性情的人呢?
再后来,我调离,便少有聚会,而且他也和众人一样有些叹息我的无常,当我们彼此仍然怀着当年的那份敬意吧。他在新的领导的旗下,却露出了更多的缺点,让我常常怀疑那些言行不是出自他那种生命。他应该是仗义的,当我光头屈居,不见外人,他执意敲门而入,斥责鼓励;当事理屈不平,他挺胸挥着螳螂长臂,气正辞严。他应该是善良的,对同乡弱男,少有的平起平坐,对冯大姐那样慈悲的善人,意气相投,毕恭毕敬,笑言兄妹,从无微词。我不相信,在新的旗下,也会和世人一样,随波逐流,在恶从恶,处丑随丑?戒此,期间相遇的时候,我以局外的人告诫他,我的老同志,要保持晚节,想想某老师,想想退休的那么多人,要保持晚节!你距离退休,还有多少日子?相遇时是郊外的夜晚,我真后悔没有注意周围的夜色,语锋的闪亮让当时所有在场的人,忘记了外面是茫茫无边大音希声的黑夜,忘记了外面是浩瀚无垠、意志飘忽虚空而无象的乾坤,我也没有想到,他竟会按照另外的方式走下去,闹出生分,像我当年的叛逆。
他和领导闹翻了,他愤递辞职报告,领导愤而简约批准,我想他们都是迫不得已的。窃以为,世间好多的人事,往往身不由己,不管是谁,不由就做了祭品,成了众人的傀儡,贵为领袖者,其身没有祭品的成分吗?其行没有众人的迫意吗?他受到怂恿,当众逆言,领导受惑,针锋相对,结果两败俱伤,庸碌者得逞。可以想象到大众之下,他所逆行的言辞和点燃的火焰,不可能阳刚至尊,烈火熏天,他只是坚守着做人的底线,他没有失掉做人的尊严。当然,他被停职反省,“交课本”回家,允了他长期的告假。
回家有什么不可以呢?回家是什么坏事儿吗?家是大多数人的归宿,是和平年代社会竞争中的最为安全的港湾,那是少有的福分,是渐入老年贡献已毕应该珍惜的田园。况且,他们郊区的田地已经变卖,补偿有一笔钱,长孙撒欢盈怀,独子厨艺在掌,不小的酒店日有盈余,有什么可忧虑的呢?当他停职归家的时候,老母恰染沉疴,正好可以床前尽孝。哎呀,人生不就是这样祸福相依悲喜交加的吗!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来者不拒,去者不留,真是可以追索的生命境界。我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