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群星璀璨的唐代诗人中,较之于诗仙李白、诗圣杜甫、诗佛王维,新近,我更钦敬诗豪刘禹锡。此乃偶然读到他的《酬乐天咏老见示》所至。在暮年的悲催境况中,面对眼疾、足疾的现实,他仍能于困窘中看到契机,破阴霾而展望霞云;挥洒出“莫道桑榆晚,微霞尚满天”的豪壮诗句,的确使我深受感染,并写了《千古知音——重读刘禹锡金句感言 》予以盛赞。
今番,则要为他的另一金句“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而击掌 ——此句同样也出自他与白居易的唱和。
唐敬宗宝历二年(826年),刘禹锡被罢免和州刺史返洛阳,同时白居易从苏州归洛,二位好友在扬州重逢。筵席上,白居易便作诗相赠:
醉赠刘二十八使君
为我引杯添酒饮,与君把箸击盘歌。
诗称国手徒为尔,命压人头不奈何。
举眼风光长寂寞,满朝官职独蹉跎。
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
读罢此诗,对于刘禹锡当时的遭遇,想必大家也能猜出几分。诗中后两句曰:“举眼风光长寂寞,满朝官职独蹉跎。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意即:同辈的人都升迁了,只有你在荒凉的地方寂寞地虚度了年华。你该当遭到不幸,谁叫你的才名那么高呢!可是二十三年的不幸,未免过分了。
这显然是挚友间才会有的坦诚劝慰:一方面感叹刘禹锡的不幸命运,另一方面又称赞了刘禹锡的才气与名望。
刘禹锡也回诗一首:
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
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
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
接过白居易的话头,刘禹锡开篇即喟叹道:“ 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说自己谪居在巴山楚水这荒凉的地方,算来已经二十三年了。接下来更感慨曰“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意即:自己在外二十三年,如今回来,许多老朋友都已去世,只能徒然地吟诵“闻笛赋”表示悼念。句中用王质烂柯的典故,暗示了被贬谪时间的长久。
读至此,刘禹锡当时的处境及心情已昭然可见;但,正如我在《 千古知音——重读刘禹锡金句感言》中所赞,刘禹锡的风格便是“绝地反击”:笔锋一转,他又豁然开出一片天——“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句中以沉舟、病树比喻自己,虽不无惆怅;但笔锋一转,眼界却豁然放宽:沉舟侧畔,仍有千帆竞发;病树前头,喜看万木逢春。自己虽屡遭贬低,但新人辈出,却也感到欣慰;自己这棵病树也要重添精神,迎上春光。这是何等的胸襟与气度!令人油然想到他在《酬乐天咏老见示》中的金句:“莫道桑揄晚,为霞尚满天”。 而这首诗,又何尝不是再次“绝地反击”!
下面,再一起来读他的《陋室铭》。
提起此篇,想必不少朋友都能倒背如流,但却未必知道写作背景。而这,正是我要着重转述的。
当时,刘禹锡因参加过政治革新运动而被贬至安徽和州县当一名小小的通判。按规定,通判应在县衙里住三间三厢的房子;可和州知县见他被贬而来,便横加刁难。先是安排他住在城南门,面江而居。刘禹锡不但无怨言,还随意写下两句对联,贴在门上:
“面对大江观白帆,身在和州思争辩。”
知县知道后很生气,吩咐衙役把刘禹锡的住处从城南迁到城北,并把房屋从三间缩小到一间半。新居位于德胜河边,附近垂柳依依,刘禹锡触景生情,又在门上写了两句话:
“垂柳青青江水边,人在历阳心在京。”
知县见他仍悠然自得,又把他的住房再度调到城中,而且只给他一间仅能容下一床一桌一椅的房子。半年时间,刘禹锡连搬三次家,住房一次比一次小,最后仅是斗室,想想这县官实在是欺人太甚,于是便愤然提笔写下了《陋室铭》,并请人刻上石碑,立在门前: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台痕上阶绿,草色入廉青。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可以调素琴,阅金经。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孔子云:“何陋之有?”
何等解气!何等洒脱!何等达观!超凡脱俗,潇洒倜傥;此等胸襟、雅趣,无怪乎被白居易推赞为诗豪。
“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刘禹锡的此举不啻再一记漂亮的绝地反击!
千余年后的今天,我愿将此君比作群星中的北斗:
极目仰视,逾千古烟云。
北斗灿亮,参河汉群星。
吾辈有幸,为华夏儿女。
诗书载道,颂绝地反击。
诚然,单凭自身的力量,一个人很难改变环境;但,每个人可以,并一定能够改变自己:自己的心态和情绪。人生不过百年,何不像刘禹锡般豁达豪放,便是身处逆境,也能百折不回,绝地反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