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偏僻,遥远的故乡,我那隐藏在燕山深处,云彩山脚下的小山村,离我渐行渐远……
门前奔流不息,带给我们快乐童年的青龙河,变成了“桃花潭水深千尺”的桃林湖,后山成片,成片的果园,家东肥沃的青龙河冲击小平原,淹没在湖底中,我那淳朴善良、朴实厚道,带着浓浓满族乡音的父老乡亲们,分散在多个城市多个乡镇的多个村子,我的故乡呢,我的家园呢?
20年前的那年春天,我们那个历来山高皇帝远的小山村突然来了一大批陌生人,省市县的搬迁工作组进村,村里的大喇叭上天天广播说:为了解决唐山、秦皇岛两个城市工、农业用水问题,省里决定修建桃林口水库,乡亲们需要搬迁。听到这个消息,宁静的小山村沸腾了,大家疑问重重:我们要搬到哪里?我们村里的人还能在一起吗?我们的土地,果园,房子怎么办?
尽管工作组苦口婆心的劝说,尽管上边许诺好多优惠条件,但村民不为所动,父老乡亲世世代代居住在这个小山村,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一砖一石一瓦,岂止是用“感情深”一个简单的词汇来形容呢?村里芳香的泥土,用鹅卵石砌墙的青砖黑瓦房,是他们的魂牵梦绕,那情结,渗透在他们的血液中和骨髓里,突然让父老乡亲们背井离乡,他们感情上难舍,心里头难过。
老人们心慌了,让我们搬迁到哪里呀?我们相守多年的老姐们、老哥们、老爷们还能在一起吗?我们养老怎么办?中年人心跳了,搬到新地方我们的果树,土地怎么办?我们能养家糊口吗?孩子们心惊了,我们到新地方还能上学吗?还能和小伙伴一起玩吗?
但无论多少疑问,无论愿不愿意,搬迁是硬性的,那是政府的决定。工作组劝导乡亲们说要顾全大局。而乡亲们却说,我们的大局就是好好地在小山村里活着,我们这个小村有山,有水,有土地,有树林,有果园,空气好,活的好好的,为什么要让我们搬家呢?
矛盾,拉锯,工作组的工作难以开展,但搬迁是大势所趋,工作组说,上级要求必须搬,而在6月底汛期来临前必须全部搬完,搬迁绝不能造成干群矛盾,出现死人,上访等事件。搬迁是硬性规定,没商量。工作组不停的调查,详细的财产登记,补偿方法核定,苦口婆心的劝说,召开党员,村民代表座谈会,带领一大批年轻村民乘坐大客车到要搬迁的唐山、秦皇岛的一些乡镇村参观考察,向往外面精彩世界的年轻人看到所搬迁村那平坦的大道,错落有致的民居,心动了,回来后他们不停地劝说那些不肯搬迁的老年人,介绍他们的所见所闻。
随着工作组耐心细致的思想政治工作,全面落实国家的财产补偿政策,唐山,秦皇岛一些县乡镇党政领导到小村里宣讲落户的优惠政策,村民们尤其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经过反复的询问,咨询,打听,了解,思想开始松动了,一些老年人聚集在一起议论说:人家说搬迁是国家政策,国家让咱们搬,咱们胳膊拧不过大腿呀,搬吧,谈论中带着无奈、失落和沮丧,有时谈着谈着就哭声一片。
李宝山大爷是村里的老党员、老干部,抗日战争年代是村里的担架队队长,80多岁啦,在村里德高望重,他配合工作组,逐家逐户做工作,他说,咱们村是革命老区,当年冒着日本鬼子的枪林弹雨,抢救八路军伤病员,真是脑袋别在腰带上啊,那是共产党号召我们抗日,我们赶走了日本鬼子,共产党给我们带来了好生活,现在咱们日子好过了,共产党要搞建设,解决秦皇岛,唐山老百姓喝水问题,让咱们搬家,咱们是小村,咱们小村搬走几百口人,能让好几百万人喝上咱们门前青龙河的水,咱们搬迁值啊。
李大爷的话,我们村的老百姓都听,大家说,李宝山大爷都说搬迁有好处,那咱们就搬吧,不搬也不行啊,尽管还有一些老人接受不了,但大部分人都统一了思想,逐渐地配合工作组的工作了。
村里的大喇叭每天公布搬迁的工作进展,村民开始做着搬迁前的准备工作了,那些老年人,天天走东家串家,李宝山大爷,从村东头走到村西头,无论亲疏,远近,无论姓张姓赵姓李姓,无论过去有无过节,逢门必进,见到大人小孩子,都是老泪纵横:我80多岁啦,咱们搬迁都分散了,我这辈子是看不到你们了,我舍不得你们呀,我舍不得离开咱们这个小村呀。邻居王大妈75岁,身体不好,她也挨家走,走到哪一家都是哭声一片。她说:非得让我也搬走吗,我干脆现在死了就得了,死了就不用走了,就埋在咱们这个小村的后山上,我看着咱们村。说完这些话,她哇哇大哭。
决定谁家搬到什么地方的日子到了,村民们围坐在村里的老槐树下,工作组,检查组,公证处、公安局等部门的一大批人,当着村民的面,把密封好的竹签从一个大铁皮箱子里拿了出来,铁皮箱子上了四道铁锁,工作组组长宣布说,请村民们放心,也监督我们,我们绝对公平公正公开,如果出展现问题,我们要受党纪政纪甚至法律的惩处,这绝不是闹着玩儿的。
家家户户都派出得力人员来到抽签台前,对抽到的竹签像捧着刚出生的小生命那样珍贵,当他们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打开竹签,看到所搬迁的地方时,搬到好地方的高兴得几乎跳起来,高呼我家搬到某某村了,好地方呀。当抽签抽到相对次一点的村时,那种失望,沮丧,欲哭无泪,那种无助的表情,痛彻心底。
不到一天工夫,不到一天工夫,抽签结束了,家家户户都有了新的去处,我们家抽到唐山市的滦南县胡各庄镇,哥哥此前考察说,那里是水稻产区,距离县城仅10华里,是个好地方,哥哥嫂子和孩子们都兴奋异常,唯独我那70多岁的老妈兴奋不起来,她问我的哥哥们:你爹怎么办?(那时我父亲已经去世),咱们老祖宗咱们办,不能你们走了,把你爹,你们的老祖宗淹在水底里呀,你们要那样做,还是人吗?说完她失声痛哭,泪水像剪不断的线儿从她那苍老的脸颊上流过,我们也悲痛的流下了眼泪。
那几天,家家户户的老人都带领自己的子孙带着酒肉点心纸钱来到祖坟前,手捧祖坟土,对天大喊:老祖宗呀,我们不孝呀,要把你们淹在水底了,说完哭声一片。他们用一个漂亮的瓷坛,装满老坟土,那是满族人的习俗,无论走到哪里,这坛老坟土就是他们的根,这坛老坟土就像祖宗那样保佑他们平安。
要拆房子了,小山村更是哭声连连,房子,是父老乡亲的命根子,有了房子,就有了家,小村里那些村民自发规划,依地形,山势,鹅卵石砌墙建起的青砖黑瓦房,那是几代满族乡亲的心血与汗水,凝聚着满族乡亲们智慧和聪明。我家拆房几天前,老妈水米不沾,她骂我们,你们能忍心拆我和你爹亲手盖的房子呀。拆房那天,她在院子里摆上台子,烧三柱香,摆上贡品,深鞠三个躬,嚎啕大哭,我的房子呀,我的家呀……一下晕倒过去,抢救醒来看到房子的墙没了,哭声不止。
装车那天,老人来到残垣断壁的村道上,彼此握着粗糙的老手,噙着泪花:我们这辈子肯定见不到面儿啦,多保重啊。那凄凄惨惨的情景,生离死别的悲壮,我怎么能用文字来形容呢,我又怎么能形容得出呢?
野人怀土,小草恋山,搬迁20年了,故乡的山山水水,坡坡岭岭,一草一木留存在我的大脑深处。故乡呀,我爱你那挺拔的山峰,起伏的山峦,曲折蜿蜒的山路,奔流不息的青龙河;故乡啊,我爱你那漂亮的房舍,袅袅炊烟,美丽的山林,硕果累累的果园;故乡啊,我爱勤劳朴实,善良厚道,粗犷彪悍,满口乡音的父老乡亲。无论我走到哪里,无论多大年岁,故乡的情结无法消失,小山村,永远是我热恋的故乡,直到生命的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