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有时不仅仅是一场旅行,旅行大多会冲着一个名字、印象甚至是臆想而去。清明时节、人多时闲、春和景明,明知旅途期间有风有雨,还是兼程而去——婺源,一块隐藏在山里、隐没雾里的春野风光地。
颠簸一路,泛着晕乎乎的劲儿,穿过了很多隧道,路过了许多烟雾缭绕的山,跨过了许多浑浊不清的江河,茂林修竹,新田清禾,坡间还是能够看到很多茶树,高一层,中一层,低一层,很有韵感,这路逐渐偏向于江南味道。空气仿佛也是湿绿而黏厚的,有质感的低沉;每一丝云墨色都轻飘飘,如烟,青翠滴成山;每一滴云墨色都尖坠坠,如宣,山水妙笔开。这是途中,没有其他期待之景物,只塞着耳机,听着舒缓的音乐,降低心里等待的烦躁以及漫长颠簸的疲惫感,这窗外凝结的无数个小雨滴,恰好朦胧了一片眼前,有股幽悠的漂流感。
可能,你期待有多大,失望也响应一切,临顶如渊,正因为梦里印象太美,那切实接触便不会太美——这是正常的接触与提前架构之间的距离所致。
下车,雨下,是山里的雨,很急很冲。车就停在山腰马路,撑伞而下,顺路而行,有绿树山石,景色一般。听说眼前这座有一块被拉长的小岛——有个美丽的名字,叫月亮岛,我看就是个变形抽象的上弦月,岛上有树、有草、有石、还有些人造景,四周环水,水混白,不碧不澈。若去,则要成渡船去,每人25元,离岛越远越贵,这天风急雨大,大雨落幽燕,白荷魂散,似乎不适宜乘舟而渡。河对岸,是一整块油菜地,导游说花已谢、籽已结,漫山金灿黄色早就在清明前掉尽,话至此,无趣,转身归,雨停,伞收,顺路而下,登车刹那,雨忽降、伞又开,就座,临窗看景,尽雨打、尽风曳,带上耳机,听歌,哪里月亮岛,还比不得上双龙湖的独岛一座。罢了,地响而岛名,却不见黄金漫染。
行进中午,停车,吃饭,两道特色菜的特色在于没有吃多少,留在桌上。慢悠悠一个多小时的吃食,饭饱后,上车去婺源博物馆——其实,单听到这个名字,我就丝毫没有兴趣,毕竟博物馆游玩多了。
但到了目的地却兴味许多。
博物馆是东西走向的,正门可看穿其墙,前后相距也就百十米的样子。而东西延伸,上下三层,装饰精致而豪华。一进去就能看到婺源县的立体三维地图,可一览无余,而正眼望去,也是我觉得最匠心独道的是一面落地窗——既起到了采光透明的基本作用,还起到透镜看景的作用,就像是园林的镂空雕刻或者窗透而明,这整幅透明玻璃,完全就是一幅随时变换风景的“活”画,青山,马头墙,绿水,油菜地,时刻因天气而变,因季节而变。这一定是一个懂设计的人所做,确是玲珑。
二楼和三楼都是瓷器和书画展览,一书“千年婺源”的字样,也颇为壮观,单就是时间的纵向跨度已经给人震撼。热亮刺眼的灯光,穿透了一碗一砚一画一书,陶瓷由五代、北宋一直到明清时期,而那流淌透明的青白色冰裂瓷让人惊讶,完全没有一块泥土的影子,就是一块晶莹的玉器,那流动的光泽,透露了历史的岁月,也讽刺了那些工艺流水线生产瓷器的木讷而死气沉沉的笨拙,还有块紫砂做的瓷碗,很粗糙而古拙,却笨中显生气,令人回味。
书画是一位师从傅抱石等大家的现代画家,画作多是山水,无论是平沙落雁,还是江南水乡;不论是青城山石路方斜,还是野渡无人舟自横。一荷、一苇、一水禽,落笔成景,点墨有韵,有不少学美术的艺术生来对眼前的每一幅画评论,有些稍专业的色彩和勾勒我不懂,但是分明我还是能够听得其中一二,好画如景,我没有去争抢去拍照留念,而是在画前多看了几眼——每一抹,都甚是创造而用心,其实我记忆犹新的是:宝蓝色的巨大的荷花,占据画面三分之一,像梵高向日葵般鲜艳,这蓝好像失真,却更显生命的张力,而另一幅是《野渡无人舟自横》寂寥苍茫的江面,风弯芦苇,寒鸭一点,孤舟斜漂,而那凌乱的水圈晕开,显得水急雨疯,尤其那淡似透明的芦絮,肥水含墨,就在触摸宣纸的那秒化开,似断离枝头的飞絮,欲飞芦杆折弯的方向。其他画,也各有趣味,各有味道。之后,跟着时间顺序,又看了飘逸的书法和印刻的砚台,而馆外玻璃框内的一块巨大砚台,应该说更让人震撼,像是一个能够洗澡的浴缸。这前年婺源,三步两步,也就在几个小时里一眼望穿千年,几步穿越宋元明清。
就像萧伯纳所言:人有两种失望,一是你的愿望得到满足,另一个是你的愿望永远没有得到满足。这看似悖论,却恰好能形容此次婺源之行。
下了高速,经过了装饰别致的收费站后,便看到了“中国最美的乡村”,说实在话,那会儿心里除了期待还有一份莫名憧憬带来的冲动,仿佛心里那片金黄与千亩花海能够让人徜徉。曾经,听到婺源这两个字就觉得很美,就像乌镇俩字,美感从取名的末端都能嚼出味道,油菜花独独没有什么值得赏看的光景,而所有韵味结合了,便不同,就像郁金香之于荷兰,薰衣草之于普罗旺斯,这是有味道的事儿。而婺源的美,多是摄影或者宣传片对其“文艺”性地美化以及“自然”性的纯化,美化的是一片油菜花,不仅仅是蝴蝶蜜蜂的翻飞,还有男女之间的相温互闻,金色的海洋,自由地徜徉,这不是一片等待结籽的油菜地那么简单;纯化的是,大多数人远离城市喧嚣,于此觅得一晌半晌的安静,清宁。当这两者相结合时,那一大批有文艺心的青年奔赴而来,一大批修身养性的中青、年老的人风尘而来。一来而去,这也成了“虔诚者”的“朝圣地”了,油菜花也变成了“满地黄金”。
而我们,来得不巧。花谢雨大,跟着拥挤的人群车群,我们挤到了小桥流水,听闻这景点的收费是刚加的,票也只卖要玩上5天的套票,想想还是乐滋滋地回去——本就是一座寻常山,还高举“中国最美的山——三清山”的大旗帜,颇为好玩,这里连残山剩水都算不上,竟然张口闭口都是最美,而川流不息的人群,车队,以及横亘在山间的横幅更是有“哗众取宠”的味道,花谢,连味儿也变了。
浸雨而回,尽管雨已停了。一群人满怀失望——这是愿望没有得到满足带来的失望,而我却因此而悦,正因为没有见到梦里婺源那片金灿翻黄的油菜花,我心里还饶有些美感的期待,倘若真是走进了,那么这象征的印象也就完全破灭甚而不堪了。本就带着清醒而来,所以这是不适合旅游的,这会把每个景点解剖、割裂得过于分开,谈不上任何美感,就是原来的韵味也会消失殆尽。
回到车上,等人。看着窗外的风景,我深深感受到一股恶意,此时此地,该有的千亩油菜花海没有了,花谢在人来;该有的熏蝶舞在雨雾前消失了,风雨在人来。沿着山路回来,我看到了像是梯田的凹地里,油菜花已然翠绿,我足可想象清明前的热闹生机,而泥水中的一匹蚯蚓爬来爬去,想必它流浪似得游走,是不会懂蝶舞蜂蹈于油菜花海的神韵意味。而我,跟着人群漫步山路,雨一直下,雾生缭绕,满满的山脚似乎也被笼罩一般,雾浓雨淡,雨瘦而雾肥,这是春日清明的风韵。
我悦于得不到的失望,失望本身就是怕“满足”掏空心底最后的一丝期待,而我不愿就此把婺源丢在这山里、雨中,我愿把它雾化在梦的印象里,我已深知,每次可能的触及都是一种“梦之架构”的坍塌 ,真正地走进烟雨、云雾的朦胧里,透过,看穿秋水了,它所能带给你的享受便不是其本身了,而应是其外的兴味儿了,这多少还是孕育在梦里,融化在雾里,雾里的婺源有风有雨,不见,却有不见其容的满足感,此非油菜花海、春日熏风、灿黄香醇所能替代,站在这里,便证明你已来。
结束了一天的风雨阴云,回宾馆,收拾妥当后,一行人外出,乘公交去市里,半途转到景德镇陶瓷学院,人多是闹市,本无兴趣,却在一条小巷里看到卖小瓷器的,人很多,还有几个外国人。很精致俊秀,转了一会儿就饿着去“觅食”了,在一家饭馆搓了一顿——仅存的记忆是辣,除了最后一个汤不辣之外。就这样玩着,公交也没了,先是趁车回人民广场,之后打车回宾馆。
回去的路上,和出租车司机闲聊,人都说出租车司机是对一个城市最了解的人,这一点不为过。司机是个热情温和的大叔,我问了婺源怎么那么吸引那么多人,我说是不是宣传炒作做得好,他本还想吐槽几句,可作为一个江西人,对于外地人,还是抱之微笑,换了话题,我们聊了其他好玩的地方以及江西菜,他说味道还好,和安徽口味差不多。说了我们吃的菜,大叔说那可能是湘菜,原来这样,湘、鄂菜真是遍地开花呀。到了宾馆,洗漱后就累了,睡了。
第二天,去景德镇陶瓷民俗馆。其实劲头儿快消磨殆尽,本是没有什么玩的力气,只想带着散心的态度结束此番旅程。而事情总喜欢柳暗花明,滋味总在其外。
驱车至景德镇民俗馆,导航出现故障的烦躁在抵达之时消弭。不愧是景德镇,处处是陶瓷,来的路上,路灯是蓝色的青花,有条巨大的青花巨龙雕像立在流淌的河里,而远处的一座塔竟然也是瓷器做成的。进到民俗馆内,瓷器就更目不暇接了。
售票门右边,是复制的圆明园十二生肖铜首的复制品,背景是一座高高的楼榭,红灯笼挂起,水法喷水,真有些零碎的历史感。而一旁花坛釉色缤纷的瓷器立在花坛,与一旁盛开的蝴蝶花相配,紫色,白色,粉红,宝蓝……就连一旁的垃圾桶也是青花瓷做成的,真不知是这里的瓷器便宜还是需要奢侈,于此地,这精美的瓷器仿佛就是变了模样的泥胚,满地都是。
进馆,经清幽的茂树、修竹后,一路到了小广场,两旁有瓷片堆积的古窑模型,很多人去留影。右转,我们去了古窑,进门出有家文艺的瓷器咖啡店,名字叫“China◎瓷◎咖啡”,很有中西合璧的气息,外面座椅和伞撑都营造了慢节奏,忽然想到,下雨天,瓷器和咖啡更配哦。稍停留,进门,门很古朴,红锈生门,绿丛相映,灰棕色的木门半掩,还真有“小扣柴扉门不开”的感觉。
沿路行,墙生绿色的苔藓,凝结江南烟雨,蜘蛛网上结了很多颗饱满晶莹的水滴;瓷器而书的对联,瓷器而做的座椅供人休憩,瓷器而饰的公厕……我看到一只青灰的瓷瓶,作为修饰立在花坛,仅那瓶中积水而溢,中有蜉蝣便可见其中一二。其中转动的水车、臃胖的锦鲤、晒着的瓷器胚胎、当年的古窑遗址、现代化的瓷器展馆、挂着单反取景的游人、穿得很鲜的女子……构成一整幅风景。
自然风景足够新鲜,瓷器一条街足够拥挤,各类的瓷器制品足够琳琅。这都太饱满,我看不全。
期间,看到了许多的古窑,窑外有两米高左右的松木搭建的房子,这是烧瓷的燃料,听说一次就要烧上万斤松木。而最古老的窑内有个乾隆瓷器像乃是镇馆之宝。中有多种窑,我在青窑待了会儿,和老师傅聊了会。我是纯粹的外行,这里的师傅也都是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继承人,说解重要于烧瓷了。他们衣服统一的颜色,蓝白的小马褂,年龄都很大了,有仙风道骨的味道。由于时间急迫,我询问了几个问题。原来他们每个人一生只能会烧制一种窑的瓷器,专业性很强,难以“跨专业”,而作为神秘的釉料,他说那也是秘方似的手艺。他说瓷器一眼就能看出死活,一个中年女人买了套瓷器,他说是假的,看起来就死气沉沉,没有一点生机,之后他说了好瓷流淌的动感、烧制后的光泽等等,其实我真想听上一晚,这对比其他行程是更有意义的事——之前,我看了瓷器的制作过程,一团泥在老师傅的手里瞬间变成各种模样,说神奇一点不为过,一连串的制胚、晒制、上色,有个老师傅的镂空很见功夫,有个小伙子的泥胚上雕刻也让人欣慰,瓷器蘸水摩擦竟也能“鸣唱”,这土泥烧的瓷也像乐器一样脆音悦耳了……处处皆是瓷色瓷声,如同明代古窑遗址复燃的鲜火一般燃烧,这瓷、这地也在春天里也盛开得生气。
下午又去了锦绣昌南,听名字就知道。古代称瓷器为china,而昌南便是China的音译。再加上锦绣而字,不言而喻,这里就是瓷器城——各色瓷器足以炫目,价格也比其他地方便宜许多。买了点纪念品,上车就踏上归途,这天万里晴空,可上了高速又起雾了……
旅行前,婺源是个印象,粘连臆想;旅程后,婺源是个具象,凋谢臆想。灿黄金的油菜花海依旧滴挂在空濛的雾里,雾里婺源已千年,岂能山水人物容一眼?就如同博物馆那扇落地窗,透明的玻璃画,风景无时无刻不在变化,这同旅人无关,紧要的是“到此一游”,什么没有留下,什么也没有带走……一切都只是在雾里——一块隐藏在山里、隐没在雾里的婺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