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次见到瞎佬是十多年前的除夕之夜,那晚的场景历历如在眼前。瞎佬来大姑姑家探望奶奶。他抽着卷烟,坐在一把绿漆靠背椅上;身穿一套黑色西装,里面搭一件白衬衫,也许衬衫底下还应该有些别的,因为那天下了大雪。令人滑稽的是,灯光下他那橘黄的皮肤和脚下蹬着的是一双旅游鞋——他显然还保留着许多乡下人的俗气和习性。
谈起瞎佬,总有太多的话要说。小时候我和奶奶住在山脚下,和瞎佬是邻居。说邻居总有些牵强,因为房子不是挨着的,中间隔着块草地。记得我还是一个刚脱下开裆裤、赤着脚的泥腿娃娃的时候,瞎佬的侄女(后来我的小学同学)常常牵着他来奶奶家串门,因此与奶奶结下了深厚友谊。每次回村瞎佬都要提上城里时新的东西来奶奶家拜访。
瞎佬的眼瞎不是天生的。大概在他三岁的时候突发高烧,直冒冷汗,眼珠子渐渐眍瞜进去,浑身抽搐得像打摆子似的。父母见此情形立马慌了手脚摸不着前额后脑勺。二哥刚好从田里回来,扔下农具赶忙跑到下队请来了十里八乡最有名望的催大夫。催老大夫见多识广,经验丰富,号称这一带的神医。但见此怪状,也说他行医进六十年来从未遇到过此等诡异的病状;纵使扁鹊下凡、华佗在世他也活不过明天早晨太阳出山。以往的病人只要是催大夫说了他要咽气归天,没有一个能活下来的。可是,第二天早上瞎佬却是奇迹般的除了眼睛从此以后看不见了之外,其他皆恢复了正常。长大后算命先生便说他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如逢贵人,一步登天。还说他器宇轩昂,面相不凡,要不是眼下那颗黑痣,放在古代最小也得是王侯将相。如果再加上眼睛不瞎的话就是帝王之相。
瞎佬虽然不像算命先生说的那样,但在左右村舍之间他却是个能人,也有人说他是个怪人。瞎佬没有进过学校门,靠自学成才。天上的事他知道一半,地上的事他全知道。古今中外只要你提头,没有他不知道尾的。他说起话来头头是道,有鼻子有眼儿,像珠子一样滚出来;并且口雌伶俐,吐字清晰,声音富有磁性。村里的大学生最爱找他拉呱谈天,他总能使人家颇感受教,意满而归。有一次下队的神婆夫妇两口子因儿子高考失利而相互埋怨最后大打出手,闹得家里鸡犬不宁,地上到处是打掉的碗盆碎碴子。神婆子哭天喊地要爬到二层楼上去上吊,左右相邻废了九牛二虎之力生拉硬扯才把她拦住。后来瞎佬一去,只见他抖了抖舌头,上嘴唇碰了碰下嘴唇,三下五除二后这两口子晚上照样一张被子下裹着睡觉。
我最喜欢听瞎佬吹笛。瞎佬是个能工巧匠,有鬼斧神工。那年我七岁,跟瞎佬到屋后去砍竹子。那里的竹子根根抬头挺胸,腰杆笔直。瞎佬双手一比划,挑出一根有家里锅铲柄一半粗的青细竹子,砍回家他亲自做成笛子。那笛子做的真叫个俊啊,每个孔的大小、每个孔之间的距离一模一样,分毫不差,那简直是模子里边刻出来的!
瞎佬不通乐器,但他是个天才。他吹笛没有固定曲调,全靠自己即兴编造;他随心所欲,有感而发;听见鸟叫能编出一段,闻到花香也能编出一段。他的笛声听来欢快,催人上进,给人无限快乐和感动。只要他笛声一响,鸡犬起舞,燕子生情;早上还未睡醒的农人闻之两眼有神,精神抖擞;傍晚过度劳累的农人闻之疲惫顿失,跨步有力。
还是村里那句老话:说起瞎佬,总有太多的话要说。自从他学会了按摩之后,在城里开了一家按摩店,只有逢年过节才回趟村。那晚以后我就在没见过他了,听说他在城里娶了老婆,现在已经有了两个孩子。
总而言之,瞎佬的事迹绝不是千来字就能说清道尽,那足可以写成一本书,一本很厚很厚的书。
(于宁都 2015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