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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沙树

  鲁迅写过“我家门前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不巧,我家门前也有两棵树,大人们管它叫“沙树”,我也不能确凿知道其是非如此;青,则是因为它们叶翠如碧玉,倘是盛夏时令往树下一站或一坐,无风自凉,且眼帘里掩映着层层叠叠的绿浪,看得也满心舒畅,这“青”便是我自作主张给它加上的姓。

  我家门前确有两棵青沙树——姑且这么叫它吧,然而却并非我家门口所独有。家门有阶,阶前缓坡而下便是水泥路;隔着窄窄的水泥路,便有很挺拔的青沙树,暮气沉沉的梧桐等等一大串我叫的出名的叫不出名的植物。横过那白的发灰的水泥路,就是连绵的农田,春时油菜夏时稻,秋冬种什么我竟忘了,因为印象最为深刻的不过是春末夏初时一人一书一扇一椅捧着《三国》、《水浒》之类的文言小说,听凭蝉声落满半身,掸不掉也挣不脱——虽然于当时的我读来晦涩,却也因晦涩费劲而感到无比的欣怡。

  虽然我们那儿有较多的青沙树,但是我总以为我家的尤为特别。离我家较近的天主教堂里的青沙树以及公路旁的,都是挺且直,高耸而不失秀色——只有我家门口的那两株较矮显胖。但这并不是其他的缘故所致,不过我家上空恰有蜘蛛网似的电线横亘于我家的一隅天空,若是树高了些许,就会碰到电线——所以到了每年冬季那两棵青沙树全都褪下青衣的时候,那与我家隔了两道墙的华伦爷爷就会帮我们锯掉最顶上的树冠。

  华伦爷爷是那么大的年纪,发鬓灰白,但双臂依旧有力,多年做木活的大手温热而粗糙;人也显得很有精神,每当他谈及好玩的事的时候,那爽朗得能惊动一整片林中鸟的笑声更昭示了这一点。所以大家也都很喜欢他,凡是有木活的家庭,都愿意将其交付给他,若是找他帮忙,那更无须拐弯抹角。每次华伦爷爷都很乐于帮忙,只要叫到他,就会听见木房里刨木头的声音骤然一停,然后是一声响亮的应,一会功夫他就从他家那道斑驳的大铁门后面碾着碎石路出来了,他头上往往还会有木屑,黄屑与灰发一起顶在他头上,相映成趣。

  华伦爷爷对我们家当然也很好,往往是我们都没想到要开始一年一度的锯树冠,他便一个人乐呵呵地抬着木梯子往我们这儿走过来,粗粗低低地喊一声:“尚娥(我母亲的名字),出来帮我掌一下梯子,这树啊又锯得喽。”

  通常这时我也活跃起来,连忙跑到散发着木质香味的梯子下面”掌“着;母亲也会放下手里的毛线团,应着华伦爷爷的喊声过来,轻轻将我推开,自己在梯下掌着:”“小孩子跑这干嘛?你又不会掌。”语气一贯是很严厉的,但我却没留意母亲眼角的一抹淡淡的笑意,便飞也似的跑回屋檐下仰起头看华伦爷爷拿锯子锯掉树冠。锯树时即便是在一声轰然中也能听得见华伦爷爷洪亮的声音:“嘿呦!”——干活时他往往会这么喊,喊着喊着就摇晃起头来,劳动的兴致也愈涨。

  有时华伦爷爷只锯掉树冠,但有时他也会锯掉更多的枝——这令我很不解。华伦爷爷曾这样给我解释:你们这树,往上长不成,它就往两边长,这怎么行!太宽了我就给它剪剪。


  “那树一定很疼很难受喽?往上长不成,往两边也长不成。“我突然感到有点难过了,我抬起眼睛瞧向青沙树,皴枯的树干树枝上只一律的灰褐,望不出一点生机,谁还会把它同与盛夏里弥发清香的华盖联系在一起呢。华伦爷爷用他粗糙的手在我头上摸摸,”傻小子,我们这是为它好哩。太高了碰到电线是万不行的,太宽可又不利于它的生长,更不好看!“说着,他将树冠上一条较粗且长度适中的枯条批下来,将小枝小叶悉数扳下来,然后递给我,”拿着,你去年就开始嚷嚷的宝剑,喏,给你!你先试试手,看合适不合适,长了我给你截截!“

  那时我便浑然忘掉刚才的一切难过,欢天喜地地接过我的宝剑,在空中挥舞起来,且划出无形的气流,耽于这呼呼作响之音。然而在最初的欢天喜地过后我忽而又想起《三国》里刘备用的是两把一模一样的“双剑“,便又缠住正在搬梯子的华伦爷爷:“爷爷,再给我一条!刘备用的都是两把一模一样的剑,我也要他那样的!”

  华伦爷爷目不识丁,自然不知道刘备是何许人也,更不知道刘备所用的是雌雄双股剑——这可难为了他。这时母亲走过来:“要跟这个一样的,明年才有。乖,明年华伦爷爷再给你一根一样的,那时就成一对了。“我竟不依,闹着非要另一把宝剑不可。华伦爷爷搓着手,不知所措。母亲便拿出家长的气势逼我就范,我也只好乖乖听令。可是别说到来年,几天后我背着母亲放在门背后的华伦爷爷送我的那把宝剑竟消弭了踪影,自然那来年的另一把剑的下落也就不明。我或也疑心外爷那只白猫因好奇而衔去玩,终于忘了衔回来?——这当然是一种瑰丽的想象。

  据说这一带的青沙树都是同时栽种的,可每每我望望教堂里的青沙卫士,再扭头瞅瞅自家门前阶下的那两棵,心里总很气不过。——分明是同时栽种的,凭什么它们就可以长得那么高大魁梧,而我们家门的青沙树就只能是这副又矮又胖的模样?虽然我已经从华伦爷爷那里得知这样是为了保护它们、有利于它们,可这并不能消解我内心的不平之气:难道因为保护就要年复一年地摧残它、施刑于它,使它不得自在生长?我在树下、在心底反复地询问,希冀得到一个解答,然而青沙树只一概的沉默;只有风和鸟在互问互答,相咏相和,它们是多么的自由与舒惬!

  这种沉默,使我害怕。我无端的竟可怜起他们来,虽然我并没有所谓的用以可怜别人的”资本“。

  打那之后,我对于青沙树的暴行也少了许多,竟趋至于无。

  小时十分顽劣,或兼受《三国》、《水浒》的影响,喜欢舞刀舞枪;童年的贫瘠又使我不能得到”雌雄双股剑“那样的武器,甚于有时我还要受鞭条的笞打——我便同很多孩子一般,很渴望手中有武器。只是我要武器的作用是为了御敌而非显摆,我强烈要求得到宝剑正是出于此意。

  于是我经常在树下徘徊,细心寻觅是否有很合适于做宝剑的笔直的枝条。每找到一条,便先将它那枝条上的翠玉全都像拔鸡毛一样拔掉,结果自是弄得半身绿虫,地上也全是,下来须小心翼翼地弄个半天才能确认没有”证据“。然后等到午后母亲去午眠、外爷外出打牌我才敢用菜刀宰下那一条褐枝,并藏在一个自认为很隐蔽的角落——有时做得不干净,外爷便要起疑心,以为是我而也确实是我弄伤弄坏了他的宝贝沙树。但外爷和父母不同,他不会斥责我,最多便是数落我又调皮了,然后就会用那种很大很长的用一束植物(我们那儿就将其唤作”扫把“)捆成的扫把将苟存的绿虫扫进一旁的不大的林地。

  说是林地,其实很小,其中有两三棵青沙树公然恶占了不少土地,那副骄傲的模样就同旧时的大地主一样。然而不管怎样,林地是显得小得可怜的了。在这巴掌大的林地里,母亲种植着”扫把“、窝瓜、青豆、紫茄、红椒;除此之外好像还有几味我所不熟知的中药——当然,最不该忽视的便是年年堆积起来的厚实的沙树的落叶。在那一片枯黄褐暗之中,往往会夹着点点绿意,那便是我截下宝剑或者猫儿攀枝擒鸟的结果。待到一天两天之后,绿意也消泯于褐海,成了与秋风意气之下的陪葬无异的了无生机之物。

  想来暗自咂舌,我竟出于那点人性所固有的怜悯之心,约束了自己的行为,没再对沉默着的青沙树施以暴行——以后对于沉默着受刑的生命,也抱有一种特殊的情感。fo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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