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十五过后,一家子的生活也就开始清闲下来,一日,由于家里灶坏了也没人修理,祖母突然提起我父亲的事,我却已是说不清第一次见他是在何时了。
我印象中的父亲一直都是比较严厉的,对我如此,对乡里人亦如此,或许是早年在外头吃了太多苦性情发生了一些变化,以至于父亲总是板着一张脸。我生平第一次见父亲大约是在我四岁的时候,那时大寒时节过去没多久,村里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江南人所说的“小寒大寒,冷成冰团”大抵指的就是这个时令,这时室外的温度已然是零下几度,雪下了也有些日子了,房顶等一些坚硬的物体结了一层厚厚的冰,父亲大概就是在踏着飞雪的日子归来。
旧历腊月的低温要持续好些日子,眼看临近新年,每家子最大的心愿便是一家人团圆了。大概是收到了天气的的信息,果然没多久,父亲便来了音讯,母亲在几日前通过电话得知父亲今日要回,这一天,便早早的在屋外观望,可到了约定的时辰却迟迟不见父亲身影,祖母便坐不住了,说怕父亲差了事便絮叨起来,母亲也是有点忧虑,干脆就和我站在屋外那条“必经之路”那里等着,但也在我看来只是等着,心里开始疑惑起来,我并不知有什么让我期待的事,可心底隐约有了一丝期盼。
大雪纷飞的日子,在外忙活的人定是极少,有的只是一些归家的人,他们承载着一家人的希望,尽管回家路途遥远,却也是不知疲倦。母亲和我站在田坎边已经很久了,大概是累了,心中莫名的有些低落。不知过了何时,母亲突然示意我向田边的尽头看,只见远处的路口边竟已多出一人,他迈着似乎极其沉重的步子,戴一顶灰色旧毡帽,手里还提一个挎包,就径直的向我这个方向走来,母亲似乎已经有了明悟,便迎我上前去,这时我心里面便已确信那人就是父亲了。借着大雪极低的能见度,却也能大致瞧见一个人大致的轮廓,父亲只凭着直觉判断却已加速向我和母亲走来,我这时还没觉察出来,但父亲已经在向我招手,他一边微笑着一边弯下腰去放那个极重的包,然后又努力的再把那背包负在背上示意我们在原地等他,做出一种释怀的样子,我对这个人陌生的感觉似乎是有些明朗了。待到近了些,只见父亲的鞋帽都沾满了积雪,他像极了一位赶着给孩子们送礼物的圣诞老人,不同的是这次“老人”却没有了驯鹿,只依靠着还算有力的骨骼把温暖送达孩子们的手中。当父亲已然走到我面前时,我却发现这个有力的男人并不像我想象中那样的意气风发,父亲没有高大的身材,矮小的个子让他显得有点笨拙,父亲当时正值壮年,可饱经风霜的他头发中却多了一撮白发,脸上的皱纹让他看起来有点苍老,鼻梁出奇的宽,但已经冻得生了疮,父亲一路走来雪也一直下,我从未见过如此大的脚,在父亲的身后,依稀可见一排排像是用巨大模具在雪地上印出的坑。我起先只是惊奇,后来当我亲身体验那个包的重量时不免心生敬佩。
父亲看见我和母亲也没说什么话,我本以为他会跟我们诉说一下外头的劳苦。这时母亲叫我去帮父亲搭个手,可我却不自觉的有点茫然,一时傻站着,母亲见我这“不待客”的样子,顿时有些生气了,随手抄起路边的东西便是要敲我,但被父亲劝住,母亲只好作罢,叹了叹气,终究是没有训我,我忽然感觉有点轻松了,但终究是没开口跟父亲讲话。父亲可能也是察觉到了我和他的某种障壁,他看着我偏过头去,但他只是对我笑着,我却看得出来,他已经努力在掩盖脸上的苦涩了。
这个年头也很快就过去了,父亲回来不过二十日转眼间就又要离去,这时候一家人都来送这个家庭的“顶梁柱”,祖父在父亲临走时反复叮嘱他一些行头,以免他在外头有什么事出了差,怕父亲吃亏,祖母没和母亲怕伤心没来送别,父亲走了已有些时候了,当时她们就在井口边的枯树底下远远地看着,父亲拖着一个“沉重”的身体,他走得很慢,也没回头看,但终究是愈行愈远,被远处的山体掩住了痕迹……
后来父亲总是在电话里提起我的事,问我想要点什么,可我一时半会竟想不出什么想要的“稀奇”玩意来,听他在电话里说外地的一些“新鲜”事,总有别一番韵味,我在心里估摸着那大概是一个充满人情味的地方吧,或许是这样,以后每次过年父亲也总是会带回来好多东西,这其中照例大多都是吃的玩的,所以每当父亲回来我都是怀着一种欣喜的心情。
有一次过年父亲果然如期的回来了,前几天祖母还在处于焦虑之中,我也在打心底的期盼着,或许是一家子的虔诚,终于盼来了父亲,父亲这次驮着一个大袋子,不同的是这次父亲走的却是小道,这可让我在大路口捞了个空,父亲这次回来待的时间也是不过十几日,有一次我看见他偷偷的坐在小凳子上修理嵌了一层灰的指甲,他把他的一只手翻过来清理污垢,我或许会把这只手当做一块枯木——那双手哪里还是手,上面填满了裂缝、肿块,搭配着已经硬化的皮肤,这已然是不能再坏的结果了。我去问父亲他的手是怎么回事,他却是摇头说是无关大碍,后来祖母跟我说起父亲的工作,原来干这行的人天天和石灰水打交道,不光是手,脚也受罪,尤其是到了冷天,那皮开肉绽的痛苦也就来了。
这种痛大概也就让父亲难受了这半个月,到了十五这天,父亲也该走了,父亲临走时也还反复叮嘱我一些事,他最后又拿给我一个木盒,上面系一个红丝带,他跟我说不到时候不准打开,我都应允下来,到后来我才知道原来那居然是一支签字笔,它看起来像是一个军姿整齐的老兵,颜色不太好看,灰灰的,是铁盖头子,笔身上大概是镀了一层金属,写起字来很费劲,好长一段时间我跟父亲老是抱怨笔太重,太细了,后来经过自己的反复操练,居然就成了宝贝一般。
这个新年也就这样稀里糊涂的过去了,父亲留给我的也只是一些零散的回忆,现在想起来居然有点失落,但我终究是没能去山头送父亲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