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有十多年没去青峰林场了。前些日子我患神经紊乱症,医生让找个清净的地方疗养一段时间。到哪儿去呢?这几年人们的生活水平提高了,出现了旅游热,不管你去镜泊湖、长白山天池,还是北戴河,到处都是游人如织,哪里也不清净。思来想去,突然眼睛一亮,对,到深山中的青峰林场去。在离休的舅父家住上一段时间,再去看看经常萦绕在我脑际的柳林,也不知道柳生伯的情况怎么样了?
黄昏,酒后。拖着半醉的身子随舅父来看柳林。一轮如火的夕阳挂在西山巅,在橘红色的暮霭里,万顷碧绿的柳林映着金色的光辉。晚风拂动,柳浪粼粼,象微风中大海的波纹,恬静安逸。几只水鸟媳戏着从柳枝上飞起,激起一阵淡淡的涟漪。随着“嘎咯,嘎咯”的叫声,远处飞来一群白天鹅,多么象大海中的点点白帆。阵阵清新淡雅的柳香沁入肺腑,令人消魂。太阳卡山了,暮色更加浓重,朦朦中,天林相连。不知是柳林浸染了天空,还是天空消融了柳林?我望着这片劫后余生的柳林,思绪万千。“舅舅,柳生伯现在怎么样了?”舅父凝视着柳林缓缓地说:“他前年已过世了。那次他的右眼被刺伤后,左眼的神经也受到损伤,一度双目失明了。不到五十岁就退了休。‘拨乱反正’后,林业局派人把他送到北京的同仁医院,医好了左眼。这十多年来,他年年在这片大甸子里载柳,你看,这片柳林硬是在他的手里复活了!”
少年时,我经常来青峰林场。那时我就迷上了这片柳林,甜甜的柳林河水滋润着两岸一簇簇一片片的河柳。这片土地最适合柳树的生长,枝繁叶茂,郁郁葱葱。柳林中有古时淘金人留下的各种形状的金坑湖,里边生着一种特有的金坑鱼,人们叫它“柳根子”,有筷子长,鱼肚子大,生有彩纹,肉细嫩,味道极鲜美。每年夏天,成群的天鹅、大雁、鸳鸯、野鸭、长脖老等、仙鹤都在这里栖息繁衍。我常跟随林场里的孩子们到柳林中钓鱼、拾鸟蛋、吹柳笛。林场的技术员柳生伯是我们的好朋友。他比我们更喜爱柳林。传说柳生伯的妈妈是地主的女儿,她看中家中姓杨的长工,老地主不允,他们就私奔了。在一株大柳树下搭个棚子过日子,柳生伯就出生在柳树下,所以取名“柳生”。每当我们胡乱折断一些大柳枝做鱼杆时,柳生伯就生气了。他总是唠唠叨叨地告诉我们要保护自然生态,要爱喜树木,没有树林就没有人。当时我们谁也弄不懂,树跟人有什么关系呢?没有猴子才没有人呢,老师说人是猿猴进化的。
文化大革命中,林场的造反派说是落实伟大领袖“备战备荒为人民”的最高指示,决定砍伐柳林办农场,向荒甸子要粮。我的舅父是场长,被当做“小走资派”打倒了。柳生伯的外公是地主,自然也是黑五类,被管制了。造反派把他们赶去伐柳。看到那些活生生的大柳树被砍倒,柳生伯心疼得直跺脚。他不顾一切地冲上去阻止伐柳。“不能砍呀!这是造孽呀,这涝洼甸子只能长柳,不能长庄稼。破坏了大自然的生态平衡是要受惩罚的!”造反派头子气红了眼,他照准这个“现行反革命分子”后腰狠狠踹了一脚。柳生伯倒下了,一个尖尖的柳茬子刺进了他的右眼,他当即昏死过去。舅父扑上去,抱起他往卫生所跑,一滴滴鲜红的血洒在柳甸子中。
柳林砍伐后,建起了农场。可是,这里地势低洼,春天,满甸子冰水迟迟不退,地气上得晚,播种后苗总是长不好。到了夏天汛期,几场莽牛水就把庄稼都拉走了。只种了两年,连种子都没收回来,造反派们泄气了,这片甸子从此撂荒了。
起风了。霎时,柳海翻滚起来。那一层层的柳浪象大海的波涛汹涌澎湃,一浪赶一浪的翻卷过来,苍苍茫茫,浩瀚无垠。朦胧的“海面”笼罩一层飘渺的雾纱,幽秘而素默。使我好象置身于气韵非凡的仙镜之中,有些肃然了。阵阵低婉的柳涛如泣如诉,仿佛在为柳生伯哀鸣。“沧海难填精卫恨,荒山长化杜鹃魂。”柳生伯没有死,这郁郁葱葱的柳林不正是他的身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