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
我走过我们人生的一半旅程,
却又步入一片幽暗的森林,
这是因为我迷失了正确的路径。
啊!这森林是多么荒野,多么险恶,多么举步维艰!
道出这景象又是多么困难!
现在想起也仍会毛骨悚然,
尽管这痛苦的煎熬不如丧命那么悲惨;
但是要谈到我在那里如何逢凶化吉而脱险,
我还要说一说我在那里对其他事物的亲眼所见。
我无法说明我是如何步入其中,
我当时是那样睡眼朦胧,
竟然抛弃正路,不知何去何从。
——但丁 《神曲•地狱篇》
在发现自己的这个“美好的误会”之后,我同时也遇到了一个“走向”的问题。这问题颇有些严重,至少,它对于我的理想是颇有些严重的,简直有些近于但丁在人生的中途遇到那一大片的黑暗的森林,我也因此有些不知道何去何从了。
这片黑暗森林是断然绕不过去的,而且我已然身陷其中,怎么办呢?我想揉醒迷蒙的睡眼,仔细的看清楚它,或许,当看清之后,我的能够寻得出路,才可以有望。
我早先说过,我是因为看到身边的美好,于是生起爱念之心的。也就是我的心里装着那么多的可爱之人,让我对这世界满是憧憬和希望。后来,偏又每见于那些美好在我心中消逝,这使我很有些迷茫了。然而,迷茫之中,我也时时在反省,是我自己先前就看错?还是她们确实变了,变得不再如我所期望的那般美好?亦或是我的期望太高?再或者,这简直就是我的对于美好的评判有了问题?
我百思不得其解。
然而,渐渐的,我却消沉下来,因为我最后把导致美好消逝的责任推给了她们自己。这就使我无法可想了,倘使我还如早先的一般,把罪责推给社会,我还要要改变一些这社会的野心。但是她们自身有了问题,她们自身不把“美”和“好”叠加在一处,她们自身不能“始终如一”的坚持这美好,或者简直就使根本就没有这所谓的美好,一切都不过是我的幻像。那么,我确实无法可想了。
人为什么要有理想,我先前的解答就是:它给人的向好之心以一个前走方向,一个最后的归所。但是,我终于发现我们却永远不能去到。我才知道所谓的理想,不过是给无聊人以一个美好而又飘渺的梦,是人在这现世而又不满于这现世的逃路之一端。然而,现在,这逃路也因了心中的美好的消逝而不见,这是怎样的可以悲哀呵!
有一个说法,是:希望像一盏明灯,只要不打碎,它永远会照亮我们的前路。但我的希望终于被打碎了。当心中的这盏希望之灯消灭以后,我的眼前只剩下一片黑暗了。我在慢慢往下沉沦着,身外已经没有了一个可以拉我上去的东西,哪怕是一根稻草。
我想,我要就此跟我的理想诀别了,这倒不是因为理想的难于实现,而是这根本就是建立在一个虚空上面的东西。我就要像我身边的许多人们一样,去过那不能像意义、也想不出意义的生活。这或许也是每个人的生命中的一个三叉路口,到了这里,谁都会面临一个选择。年少时的无数美梦,终于被无情现实给击碎了。是还继续带着梦的一直走下去?还是把梦想给抛开,接受现实,并且沉入到现实中去,给这没奈何的现实在加添一份没奈何?
很有一段时间,我真的把这所谓的理想给忘了,忘得一干二净,就像我的心地从来就没有过这东西一样。我几乎抛掉了先前的一切操守,完全放任了自己。我准备全身心的沉入到现实里面去,准备像许多的人们一样,尽全力的去挣取,尽全力的去享乐。
鲁迅说过,人生最苦痛的是梦醒了无路可以走。我终于也遇到这状况了。我想扑身到现实里去,但现实却未必会接纳我。鲁迅还说:“梦是好的,否则,钱是要紧的。”而在这钱的方面,我也终于几乎无路可走了。
我先前听到过一句话,是:“所谓的圣人,就是那些连自己的前途都不知道在哪里,却一门心思关心天下的前途的人 。”我听了之后颇觉着有些意思,就发表了出来,有个朋友就问我以为这话如何?我的回复是:“我是颇有些感触的,不过寻出了天下的前途,自己的前途也就有了,或者即便寻不出天下的前途,自己的不懈寻求也是个不错的‘前途’。”
我现在想,其实,那些寻求天下的前途的圣人们,并不是不关心自己的前途,而是在现实之中,找不到自己的前途。这找不到前途的情状大抵有两个,一个是不屑于那样的前途,另一个是根本就是难于营生。而我就是属于后者。这样,“圣人之徒”如我辈者,于是就给自己找到个所谓的“理想”,这理想也就是“给天下寻找前途”,而就在这“理想”里面,就有着在现世寻找不到的“前途”在。所谓“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就是这些“圣人之徒”的理念。只要前面还有路可以走,就想着怎么“兼济天下”,实在无路可走了,就只能“独善其身”了。
但终于有时候连这“独善其身”也不能,怎么办呢?不如,还是拾起那理想?最起码,这样还能使自己有走下去的勇毅。但支撑理想的只是个虚空,还怎么去直面它呢?
我不甘心于沉沦,因为这样于我太苦痛。我还是要去找寻,找寻那些“遗失的美好”,为我自己,为曾经心中的那些“美好”们。或许,有一天,我终于能看到“美好的回归”。这样,或许我的“前途”也就可以有望了。
要想找回那些逝去的美好,我就先要弄清楚她们是怎样一个个在我的心地生起的,又是怎样一个个的逝去。这些,在《遗失的美好》里面大抵说过了的。起先,是“亲近感”,这是幼时的对那些年长的、对自己有些好的人所生出的美好的感觉;随着年纪的增长,慢慢的就形成了一个“审美观”和“审好观”,也就是对于外貌的美以及心灵美的觉知。而这两样,开始在心里往往也没有分别,美的就是好的,好的就是美的,它们都是属于美好的。但是这些,都要有个对于他人的判断。
我因为性格的原因,看任何一个人,都会加上自己的并不怎么“客观”的判断。因为向来“与人为善”,对手也大抵以善意相对,这样就使对手会给我以好感。于是,在遇到这样的异性时候,我就判定其为美好了。或许,这样的美好并不假的,只是要在一个特定的环境,对着一个特定的人,是一时一地的美好,并不一定是这个人真正就一直这样的美好。然而我却是个长期生活在自己手造的幻想里的人,于是误会是必不可免的了,并且,这误会还在我的心里扎下根,我渐渐的陷在了我的误会里面。
但即便这样,即便只是一时一地,对于特定的人的美好,也总归在为着这美好的非虚空在作证。而我究竟可以借此知道,这世间最起码还有着美好的苗子。
我先前也说过,我对于不经世事的少女有着非一般的尊敬,简直就是一种仰视的态度了。因为,她们所表现出来的真纯、良善,是那么的不掺假,那么的可以较久持。我每每会记起在火车上遇到的一些女孩子,它们的礼貌与善良是让我不能忘怀的。现在想来,因为我只看过她们的其时的美好,此后就算那份美好会随着时间的流走,我也看不见。所以,直到得现在,我的心里还印着她们的这些美好。而这,也就是我从来没有真正绝望的原因。
但我身边的可以亲近的她们,因为看着她们在时间里走了这一路,而且都不例外的把那份美好从我心里拿走,这就使我很体味了遗失美好的悲哀了。但我知道得清楚,并不是时间把这份美好给带走了,而是要么是我先前的误判,要么是这满是昏眯与残暴将这份美好驱走。
对于误判,我所能做的,就是清醒头脑,睁大眼目,使这总陷于幻想的毛病有所改观;但社会的昏眯与残暴的致因,却很可以使我“有所为”了。我可以不满,可以为此而愤慨,并且,我可以因为不满以及愤慨而重新给向好之心以一个前走方向,一个最后的归所。这,就是我的理想。而我也坚定的相信,我心中的美好一定会回归的,不单回归到我的心地,也回归到我的身外。
我只得由我来肉薄这空虚中的暗夜了。
倘使我还得偷生在不明不暗的这“虚妄”中,我就还要寻求那逝去的悲凉漂渺的青春,但不妨在我的身外。因为身外的青春倘一消灭,我身中的迟暮也即凋零了。
然而现在没有星和月光,没有僵坠的蝴蝶以至笑的渺茫,爱的翔舞。然而青年们很平安。
我只得由我来肉薄这空虚中的暗夜了,纵使寻不到身外的青春,也总得自己来一掷我身中的迟暮。但暗夜又在那里呢?现在没有星,没有月光以至没有笑的渺茫和爱的翔舞;青年们很平安,而我的面前又竟至于并且没有真的暗夜。
——鲁迅《野草•希望》
肖 复
8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