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爷爷故去23周年。可是,有一个故事一直怀揣在我心里,任走南闯北,时光流逝,却依旧珍藏在我的记忆里。
解放前,爷爷给地主家做长工,他做的是苦力。春天,他披蓑戴笠犁秧田,从第一场春雨开始,一直到过完端午才收起犁耙上田坎,算是完成一年的春耕。秋收稻熟,金灿灿的稻子人仓之后,剩下的是丘丘谷桩田等待翻犁。爷爷又套牛下田,直到冬季播种完毕。爷爷就这样周而复始的劳作,他做了20多年,迎来了解放那年。
爷爷认为,自己给地主家做长工是他情愿的,虽说帮人耕犁是农活中最苦最累的,但自家没有田地,用自己的劳力换回全家人的生计也在情理之中,因此,爷爷只字不提什么剥削之类的话题。
地主家的三十亩田由爷爷和一头水牛,负责耕犁。说起那头水牛脾气温驯,善通人意,做起活路来也肯下力,无论是炎热的夏天还是寒冷的冬日,从来没有耽误过活路。就是因为这些,解放那年,打倒地主分田地,分财产,爷爷托人要下了这头水牛。那时,水牛已有了十岁口,奶奶劝爷爷要些其它的家什,可爷爷执意就是要这头牛。这样,水牛成为我们家的一员,过上了贫下中农一样的生活。爷爷饲养牛是远近有名的,如今水牛也跟着沾了贫下中农的光,它不再独耕三十亩田,身上的担子轻多了。在爷爷的照料下水牛膘肥体壮。也许是应了“人畜兴旺”吉言,就在我出生的那年,水牛也生产了一个牛犊。从我记事起,我就跟着爷爷放牛。我坐在水牛宽宽的脊背上,任凭水牛上坡下坎,我却稳坐在上。爷爷挑着一对草篮子,跟在其后。我在牛背上渐渐长大,小牛犊也一天天壮了起来。按照当时的分配原则,耕牛是集体所有,个人饲养的,有了牛犊自然也归生产队所有。一户人家是不可以养两头耕牛的,生产队提出将小水牛分配给其他的社员。在生产队开会决定这件事的会议上,爷爷大闹了会场,使父亲很难为情,但仍应下再做爷爷的思想工作,将小牛分配出去。
那天,夕阳西下,我赶着水牛从山岗上那条陡峭的山路上下来,夕阳的余辉长长地照在山路上,牛蹄声踏着暮色苍茫的峡谷。这时,山下的寨子已升起了炊烟,烟从黑色的瓦缝中飘荡出来,袅袅绕绕地像海面上泛起的缕缕薄雾。水牛在前,人在后,我们一前一后地向着村庄移动。忽然间,走在前面的母牛停住了脚步,它似乎意识到路陡狭窄必须慢行,可小牛趁机想上前,说时迟那时快,只听“轰隆”一声,老母牛掉下了十几米深的山沟里,小水牛站住了脚,转头就往回跑。我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一口气跑回家,叫来了父亲。当父亲询问母牛摔下去的情况时,我却言不达意,不知所措。待我们来到山沟里时,小水牛已围在母牛的身边直叫。山沟里是一丘稻田,母牛趴在田里一动不动,父亲上前拉住牛鼻,试图将母牛拉起来,我掀着牛屁股,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往前推,仍无济于事。母亲领着兽医也来了,兽医拍拍母牛的前腿,又按了按母牛的后脊,摇摇头。此时我失声痛哭起来:“都怨我,不该赶牛走这条路。”因为这个地方叫滚牛坡。父亲并没有责怪我。黄昏时分,爷爷从十多里外的二姑家赶了回来,他手里抱着一大捆稻草,水牛见到爷爷,眼里流下了泪水。爷爷就着稻草在山里守了一夜。清晨,父亲找来了屠夫和寨上的几个男劳力,准备就地将母牛杀了。见到爷爷,他用责怪的目光看着我。但是我不委屈,我理解爷爷此时的心情。
老母牛消失了。我牵着孤独的小牛回家,它硬着鼻子不肯往回走。可它哪里知道我也在自责,都是我的不好。
曾记得,当我不足10岁就跟爷爷下地耕犁,身子极其单薄,瘦得像一根干豇豆。老水牛非常体贴我,时时与我保持一致。到了田间,它主动站在犁铧前,等待我给它套绊肩绳,只有等我下达“走”的号令时,它才昂着头,直起腰往前走。一丘丘稻田弯弯曲曲,没有经验的农人是犁不好这样的田的,就像我这样。可是老水牛能做到纵向到底,横向到边。一天耕犁下来,我累得直不起腰,老牛还要替我背犁铧回家。老牛对饲料从不挑剔,有时耕田之前没来得及给它准备草料,它就一边耕田一边吃些田里的稻桩。老牛最高兴的是到河里洗澡,见到河水它会直奔而去,有时甚至不听招呼。泡在河水中,水漫过老牛的全身,只露出一个牛头,这时,老牛会咧开上腭唇,展现出它那一口洁白的牙齿。听老辈人讲,这是牛在笑。但我也感觉得出,劳累了一天的老牛,这时是放松的。老牛似乎懂得不可在水中嬉戏时间过长,因为,那样会耽误我上学的时间。老牛走上岸,使劲抖动着全身,它要甩干身上的水珠。我骑在牛背上,看着我心爱的连环画。老牛大摇大摆地朝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