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出粉儿了!出粉儿了!”一大清早,张队长就扯开喉咙在喊。
一骨碌,从被窝里钻出来,哪怕冷得打了个激灵,还是毫不迟疑的把衣裤往身上一笼,出了门。
太阳已经红朗朗的从东方升起来了,爬过了生产队养猪房的屋顶,像婴儿的脸一般新鲜,圆溜溜的,红嫩嫩的。
屋顶铺了一层白霜,把平日里就黑不溜秋的烟囱,衬托得更是黑黢黢的。
突然,哄的一下,还有更黑的一团,从烟囱里冒了出来,隐隐还看见火苗在窜,不过不用着急,下一刻,冒出来的就是不急不慢的青烟了。
青烟袅袅,飘在寒空,像一面旗帜,比队长的吼声还有号召力,各家各户的男男女女,肩上搭条围腰,手里拿了长长短短的竹竿,像看见了传送信号的烽火一样,嘎吱嘎吱的踏着寒霜,急匆急匆的赶来了。
刚才还鸡不叫、狗不咬的院落,一时之间便人声鼎沸起来。
2
今天,金生和他的爹,特兴奋。
金生他爹,是生产队副队长,队里的老把式,出粉儿的行家。他一边走进院子,一边把那条棕色的皮围腰系在身上,平日本来就是一张笑脸,今天更是写满了笑意。
金生还是穿了他那一身老夹袄,不过腰上的草绳,换了根黑色的布带,扎得紧紧的,比平日更加精神十足,手里拿着他爹出粉时要用的巴掌大的小棕扇,一边走,一边扇,还一边吼着川戏:
薛平贵催红鬃如风送箭,
巧改扮混出了西凉三关。
昼夜兼程把路赶,
跋山涉水视等闲。
……
他摇头晃脑的一路吼过来,在他摸出钥匙打开生产队磨房门的时候才戛然而止。
往日里,吃了晚饭,狗儿趴在窝里的时候,金生就会来磨房里加班,今天出粉儿的原材料——豌豆粉、红苕粉,就是他一手一脚、熬更受夜制作出来的。
磨房里安放有一尊大石磨,农闲时,金生就把小水牛枷在磨杠上,拉动石磨;农忙时,牛儿耕田累了,就是金生自己代替牛儿伏在杠上,推着磨子转。宰碎的红苕粒或泡得发胀的豌豆,从磨眼里漏进去,随着石磨的转动,白生生的浆便像雨瀑似的从磨缝里流出来。
每次到磨房去,不是看见金生弓着背在推磨,就是摇晃着担钩滤粉渣,或是弯腰在一大口一大口的缸子里漂粉。
最高兴的是去看他起粉,帮他把用粉刀切起来的一大砖一大砖凝紧的粉,放在一个个簸箕里,一会儿簸箕里便盛满了一座座小雪山,雪白雪白的,在金黄的灯光下,直耀眼。
第二天,会有人搬出去晾晒,晾干了,就成了家家户户厨房里必备的做菜勾芡用的豆粉、苕粉。
今天,就要用金生亲手制作的豆粉、苕粉出粉条儿了,他哪会不兴奋?
只见他,最爱的川戏也不吼了,和他人一起在磨房进进出出,搬出沉甸甸的大大小小的缸子、簸箕和雪白的粉,还不住向人夸耀:
“哪个的粉,赶得上我的,我就喊他先人板板!”
3
锅里的水被一声不吭的莽子烧得翻天子涨。
张队长和四五个大汉,脱了棉袄,挽起袖子,分别在几口缸子里,嚇呲嚇呲的挼粉,金生在一旁时不时往缸里加点水。
“差不多了。”金生的爹捏了捏挼得软溜溜的粉,扭头对着瘦瘦的看起来却很精明的张队长说:“今年,你来?”
“哎--—,不不不,我那个手艺,哪里见得人!年年都是你,还是你稳当些!”
“好!火娃,把家伙拿来!”金生他爹喊了一声,挽起袖子,往那口热腾腾的大锅前一站,拿起金生早已放在锅边的小棕扇,习惯性的在沸腾的水面刮了刮,然后放下。又一手接过火娃递过来的一只铜制漏瓢,里面已放了不干不稀的一大坨粉,凝神静气,一脸庄严,一个拳头对着瓢里的那坨粉,用力拍了下去。啪啪啪的声音,接连不断的响起来,很清脆,很响亮,像极了过年放的鞭炮。
“出来了,出来了!”围在锅边的人直叫。
只见那漏瓢底,一串串的粉条,像面筋似的挤出来,银白银白的,如龙须似的,一大把;又如一群扭动着妙曼身姿的舞女,扭进锅里,沉入锅底。不一会,又升起来,随着一锅的涨水在不停的翻滚,犹如一条条小白龙在波涛里戏水。
上面,漏瓢底下的那群“舞女”还在不停舞动,金生他爹啪啪的掌声,为她们击打着节奏。
很快,漏瓢空了,第一支舞结束了。金生他爹把空瓢交给火娃,又拿起小棕扇,在水面上刮。刮着刮着,金生他爹猛然喊了一声:
“出粉儿!”
大手抓起一双早已准备好的长筷子,捞起那一条条“小白龙”,牵龙进海,投进平放在锅边的一口大冷水缸里。
候在缸边的人,立即在水里接住,并前一手后一手的把那长条条的粉儿,往缸子里拉。拉到一定的长度,有人用大剪刀夹断,捞起来,搭在由两个牛高马大的汉子抬着的竹竿上。
粉儿挂在竹竿上了,闪东东的,水灵灵的,亮晶晶的。
“好粉儿!”张队长禁不住叫。
“匀称呐!葛队长出的粉儿,好伸抖,疙瘩都没得一个!”前任粉师刘大伯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
“还是粉好!亏得金生那条番苕!”
金生他爹一边接过火娃又递来的装了粉的漏瓢,继续啪啪的拍粉,一边在腾腾热气中喜滋滋的说,神色却依然庄严。
“就是,有好粉,才出得来好条粉儿!”周围的人七嘴八舌的嚷。
粉缸前的金生,先前还十分担心而又紧张,这一下子冒出了一脸的得意:
“我说嘛,做粉,哪个先人板板超得过我!”
4
竹竿上粉儿挂满了,两个牛高马大的人,便抬起往院子外的草地走。
草地上早已支好了很多的三脚架,等着挂满粉儿的竹竿抬去搁在上面,敞开了来晾晒。
两人一边抬着走,一边兴奋的喊,身后一群大大小小的娃儿也跟着喊,院落、山弯,顿时像那口出粉儿的热锅一样,沸腾起来:
“出粉儿了!出粉儿了!”
5
要不了多久,粉儿便晾干了,一束束的捆好,街上供销社的柜台前便有了粉条儿卖。
于是,过年过节、或是平日里招待宾客的宴桌上便有了许多人爱吃的肉渣粉条,人们还给它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叫“蚂蚁上树”;还有酸菜粉丝汤,酸唧唧的,滑溜溜的,还没吞进肚里,嘴里便冒出两字:“好吃!”
至今,我都喜欢吃路边的酸辣粉儿。
看到师傅瞪着眼把那长溜溜的粉儿往碗里捞的时候,我便会想起金生和他的爹,想起人们那出粉儿时的庄严仪式感,耳边便漾起在那山弯里飘荡个不息的满心欢喜的呼喊:
“出粉儿了!出粉儿了!”
二〇二〇年十二月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