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游泳季节。
脱衣,下水,将身一跃碧波之中,乐不可言,特别是在这号称“火炉”之地。到了极热的时候,白天晚上温度一样高,电扇吹的是热风,人不停地出汗,摸着什么都是热烘烘的。唯一的避难所就是这水中。家里很长时间没有条件用空调,即使有空调,也不会有水中那种舒畅惬意。
我爱水,但我第一次下水就差点淹死了。11岁那年,一天我在池塘边捞猪草——家里喂着猪,但没有粮食给它吃,甚至糠也很紧张——一位老师正在游泳,他叫我下来游,我就糊里糊涂地下去了。以前我从没有下过水,父母不准许,怕我淹死。这塘是斜坡,我一下水就向塘当中滑去,水没了顶,我毫无准备地走向死亡之门。老师慌了手脚,赶快过来救我;他原以为我是会水的。我被弄起来时肚子里已灌了不少水。回到家里挨了父亲一顿好打,我记得是用皮鞋抽屁股——这是父爱的极端表现。
这是我第一次体验到死亡。以后很长一个时期,在水中拼命挣扎时那股难受劲、那种混沌迷茫介乎生死之间的感受时时袭上心头,特别是晚上睡觉时。这使我辗转反侧、长时间不能入眠。奇怪的是,我最害怕的还不是死亡本身,而是被一个念头所苦恼:如果那次我死了,那么周围这一切都不会有了,这多么可怕!我不能想象我离开这个家,离开我的父母、我的妹妹们而到另一个冰冷的世界;我也不能想象他们离开我怎么能生活下去。
当然,现在人已上了年纪,知道一个孩子的死会给全家带来深深的哀痛,但“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倚,托体同山阿”。时光如流水,会冲洗掉一切,于是这个人就如同不曾来世上一般消失了——何况他还是个孩子,什么事情都没做呢!
后来父亲想到堵不是办法(小孩都爱玩水),应该疏导,于是带我去游泳。也许是那次吓怕了,我总不敢将脸埋在水里游(这就等于基本上没有学会游泳,不能持久),而且不敢到深过一人的水域中去。总之,对水有一种下意识的恐惧。这样,又吃了一次亏。
我读初中的地方离家有几里地,要过一道小河。学生们为了省钱,也为了好玩,从不过渡船,而是趟水过河。趟水处接近河水拐弯的地方,水不深,但偏过去一点就是一个深潭。天热时孩子们每次趟水都要游玩一阵。我虽然心有余悸,毕竟玩性未泯,也随大伙一起玩,只是不敢游到深潭处。
有一次不知怎的忘了形,游到深潭处,游不动了。想站起来,却往下沉。伙伴们手忙脚乱地来救我。他们还真行,一个头插到我的两腿之下,将我往上顶,一个大概是拉我的手,好不容易把我弄到浅水处。一路上有谁还拿煮熟的咸蚕豆给我吃,算是压惊。全班的男孩子,像这样不会水的,恐怕只有我一个。别的孩子好像也没有人教,就本然地学会了。我这方面好像特差劲,但孩子们并没有谁看低我,因为我是全班公认的学习尖子。学习成绩好,无论是在当时还是现在,都是很受同学尊重的。但当时我走在路上,感激之余,心中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也许就是这一次让我更清楚地看到了我同他们的真实关系:无论我在哪一方面比别人强,我同他们的关系完全是平等的;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不会高人一等。一个人要保有这种东西并不容易,由再次遭淹而得一启示,也值得。
读高中时是在一个改造后废置的河道里游泳,它区域大,是游水的好地方。我也常和同学一起游,游的时间长了,可能是有意识地克服“怕水”这一关,慢慢地,终于学会了踩水、在水中换气等基本功夫,也敢于到较深的水区中游了。这整个过程都是自己走出来的,没有人教,好像在不知不觉间,就走过了这种从不自由到自由的道路。
但自由不是绝对的,在大学时我还有过一次历险。
那是暑期到一个农村同学家中做客。我和他一起到附近的江边游泳。那时我对自己的游泳技术已很有信心,江面虽较宽阔,我还是想横渡过去。下了水,我猛劲往前游,游了还不到一半,突然感到非常乏力,怎么也游不动了。一阵恐惧向我袭来,我又感到死亡的阴影。我手足僵硬,开始往下沉。身边的同学看着不对劲,问我怎么了。我咬咬牙摇了摇头,心想他也救不了我(他曾说过游泳水平一般)。我攒着最后一点劲,求生的本能支持着我一点一点地游完了全程。
上了岸人几乎瘫了。我坐在那儿喘着粗气。同学建议我们返回时坐渡船,我坚决地摇了摇头。我有点不服输,还想冒次险。现在想来很为当时的自己捏把汗:刚过了鬼门关又要往里闯,拿到现在也许我就不会这样做了。当时还是年轻,有股子锐气。
这次返回时我游得很慢,尽量放松,结果很轻松地游到了对岸。
回去的路上我十分感慨:人在什么时候都不能大意和骄傲,否则的话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栽跟斗,甚至毁了自己;宁可把困难估计得多些,把条件设想得差些,这样就不至于在情况出乎意料的恶劣时惊慌失措。
以后在水中再没有出过事,游泳的技术也日臻成熟,可以一泡一两个钟头不起来也不觉得累。大风大浪也不怕,于波峰之间颠来倒去,反而觉得别有一番滋味,好像儿时做游戏似的。
在水中无事,遐想就多了。有时想得有点玄。哲人说,人在有无间;处水中对此深有体会。
我想,人被淹死,大都是自己使得自己死的。人仰卧水上,满吸一口气,即使四肢不动,口鼻也可露出水面,吐气时,人的比重增大,稍沉入水中;如果换气迅速,人还没来得及沉下去,又浮起来了。俯卧水面也一样:头埋入水中,全身浮起,抬头时身子下沉;人也可以全身不动,抬头迅速换气然后又没入水中。这样,上帝造人(姑且借用这个说法)似乎就是让人动一动就能活,僵直不动就难免一死。“生命在于运动”,我们似乎可以从本体的意义上来理解它。
我还想,人在水中固然不如鱼,有随时丧命的危险,但人的活动范围就比鱼大多了。鱼儿离了水不能活。看来器官过于专门化,只能适应一种环境,总起来说不是优点而是缺点。人这方面比较不那么专,也许是一种优点。人应该扬长避短,化弱点为长处。“人为万物之灵”,从这个意义上说,是很准确的。
退休之后,我返聘到一所学校任教。离学校不太远处有一个水库,是游泳的好地方。能够在天然环境里游泳,我就不会去游泳馆,因为后者太限制人的自由了。从这一年起我开始冬泳。刚开始我还怕自己坚持不了,实际上这一游就游了5年多,直到我离开这个学校。
冬泳实际上是在身体基本耐受的前提下锤炼意志力。每一次都觉得这么冷的天气,我怎能脱光了衣服跳进刺骨的湖水中呢?但每一次最终还是跳下去了。一般在水中我可以停留半个小时左右。其实一旦入了水,反而没有了要跳未跳时的畏寒感,可以在水中呆比较长的时间。对于时间的把控主要不是依据在水中的感受,而是出水后的状态:如果擦干身子,穿上衣服后,全身很快就缓过劲来了,并不觉得冷,那就是正常的,时间把控得好;如果长时间地打冷颤,身子发抖,恢复不过来,那就是在水中时间过长了,以后一定要调整过来,否则对身体有危害甚至有危险。实际上每一次下水都是向自己的生理极限挑战。我喜欢这种挑战,说明自己还没有老:黄先生老矣,尚能游否?答案是肯定的。无论天气怎样,没有特殊情况,我每天必游。即使大雪纷飞,或大雨滂沱,我仍然在冰冷的水中徜徉,雪花、雨滴洒落在脸上,洒落在湖面,看着那纷纷扬扬,听着那滴滴答答,真正是别有一番乐趣,非个中人是难以享受的。
离开那个学校后,回到家,没有条件冬泳了。刚开始两年还在游泳馆里游。近一两年来停止了游泳,其原因有二,一是游泳馆对年纪大的人有限制,不让进去游;二是家里有人生病需要照护,基本上离不开人,没有足够的时间去游泳。离开了游泳活动,我感觉就像鱼儿离开了水一样,失去了一个重要的生命存在要素。近年来身体健康状况越来越差,人显得越来越老态。看来还是不能对“黄先生老矣,尚能游否“交一个否定的答卷。我还得继续游泳,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游。诸位朋友,且看我的行动吧!
在我的游水生涯中有两次被人救起,我是否也应该还报于人呢?我有过一次还报。
那是十几年前在一所大学校园里。深秋,时近黄昏,我和一个朋友在幽静的水塘边谈话。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十岁左右,跑过来嬉戏着。我们沉浸在谈话中,没有在意他们。过了一段时间,我忽然感到有点不对劲,一看,不得了:那女孩已在水塘中挣扎,一起一落,同死神搏斗着;那男孩站在一边竟吓呆了,不知道喊。
我衣服裤子鞋袜都没脱就下了水,很快把女孩弄上了岸。
我们要送女孩回家,她坚决不肯回去,怕家长打。她只是不停地说:“我只要一条手绢!我只要一条手绢!”看来是吓得有点神经质了。我很能理解她,也就没有太勉强她。
从小男孩口中我们知道,女孩家就在校内。刚好过来一个女大学生,于是就托她送女孩回家,女学生欣然同意了。匆匆同朋友告了别,我急忙骑车回家——全身湿透,冻得实在受不了。
有人说我有点傻,当时应该直接送女孩到家,那就可以得到报酬或表扬。
也许当时不是太冷,我会送女孩回家的。但我自己的感受,无论当时还是现在,都不在意于报酬或表扬;我感到高兴的是,我救了一条命,这是最重要的,是根本。
被人救了我的命,我又救了别人的命;人生在世,不就是这样的吗?人生在世,不就应该这样吗?
我还想,也许我和这小女孩有缘:刚好我在那里,否则她就没命了。
我祝福小女孩:尽快消除淹水带来的精神创伤,尽快学会游泳!
我就以这个祝福来结束这篇短文。
写于2010-6-4;增补于2019-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