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翻翻,翻到一张老照片,四十多年前的,我和三个高中同学的合影。忽然忆起,其中两个同学曾陪我上北京为我父亲告状。父亲被单位的“革命组织”打成资产阶级反动技术权威和特务分子。说他是特务,理由是:他挨批斗时不断地看手上的表,于是那伙人把手表剥了下来,并说里面装有发报机。
那是1967年6月,我和两个同学连换洗的衣服都没带,就出发去北京了。我是趿拉双拖鞋走的。在汉口时,我们在一辆闲置的公交车上躺着休息,那双拖鞋就放在我的脚头。后来又上来一年轻人,探头探脑地看了一会儿,以为我们都睡着了,顺手拿了我的拖鞋就走。我对他说:“朋友,不要动它!”他扔下鞋跑了。如果睡着了,我只有打赤脚上北京。不过现在想来,那或许更有意思。
我们混上去北京的铁路客车。这时已不允许学生大串联,而且要求铁路沿线对到北京上访告状的严加阻止,所以车到郑州时,我们被赶了下来。我们接着扒上一列货车,继续向北进发,车到邯郸时又被赶了下来。我们十分顽强,晚上又去扒车,这次上了一个装满大蒜筐的车厢。待到车要开时,我们又被铁路检查人员发现了。他上了车厢赶我们下去。我们赖着不动。正僵持着,车开了,并且越来越快。这人急得不行,最后只有跳了下去,一面破口大骂。而我们胜利地大笑起来。
为了避免再被发现,我们开始了紧张的工作,就是用大蒜筐把车门紧紧堵住,让检查者进不来。做完这项工作,我们累得精疲力尽,就躺下休息。也不知过了多久,车停了,然后就有推车门和说话的声音,车外人奇怪门怎么打不开,而我们躺在里面暗暗地乐,以为可以躲过去了。正得意间,车厢上面突然有响动,接着“哐当”一声巨响,我们头顶上的窗户被揭开了,阳光直射进来。“哈,在这里!”检查者大声地叫着。我们像一窝躲在地洞里的兔子被端了出来。我们懊丧极了──什么都注意到了,就是忘了看看上面。
这儿是保定市。搜查我们的是部队的士兵。我们还想赖在车站不走,但他们强制地把我们赶出车站,要我们去遣返站拿返程车票回去。车站上戒备森严,要想再混进来不容易了。后来回湖北才知道,这些兵对我们还算客气,比我们晚一两个月去北京的同学,被拖下来就挨揍,大概那时士兵得到命令可以这样干。
我们三个商量,好在离北京不远,身上还带有一点钱,就买慢车票去北京。但钱不够。为父亲告状我是必得去的,有个同学没去过北京,也想去。那个大串联时去过北京的同学就中途返回了。
我们俩来到北京。上诉、告状的人非常多。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中央文革上访联合接待站前排起了长龙。我排队拿了号,上面有预约的时间,还得等一些天。我们住的地方在大红门的一个招待所,是接待站安排的。招待所的人要登记我们的出身(阶级成分)。我是灰不溜秋的:职员。当问到我那同学时,他嗫嚅着回答:“商地”(工商业兼地主)。在当时,这是最高(即最坏)的成分了:城乡两地的剥削者,他一人都占了。“什么,上帝?”问的人听不明白。这个同学又回答了一遍,那人还是没听懂。我作了解释。自那以后,我就叫这同学为“上帝”,朋友们知道这典故后,都这样叫起来,他的本名反而不响了。于是这世界上就有了两个“上帝”。
在北京的那些日子,我们常去天安门,因为接待站就设在附近。我们没有换洗的衣服,就临时脱下衬衣和内裤来洗一下,希望能马上干了后接着穿,于是就把它们晒在金水桥的栏杆上。现在想起来,这应该是我一生中最潇洒、最有派的日子:手中几乎不名一文,趿拉着拖鞋,穿一件背心在天安门广场上逛来逛去,晒晒太阳,晒晒衣裳,真是太惬意了!不过当时并没有这种感觉,只是在干自己不得不干的事情。
到了预约的那天,我向接待者作了申诉。他表态说,根据“16条”,对知识分子应予以保护,你父亲单位这样对待他是完全错误的。接待者按这个意思写了一个“平反”的证明,上面盖了接待站的公章。这个人不错,那一手字也写得很好。他写字的右手大拇指分岔成两个指头,等于是六指,给我的印象很深。
这个证明我拿回去后,写成大字报张贴出去,还油印了若干份散发,但没有起到多大作用,那伙人根本不买上面的账。我父亲的问题真正落实解决,是到“文革”结束、改革开放开始之后。
写于201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