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张肖像照是1972年拍的。那时我仍在农村插队当农民,而多数知青都已招工。因为父亲有“严重历史问题”,任何工厂都不敢要我,甚至连一个煤矿来招工也不收,而我父亲在矿区干技术工作干了一辈子。我对招工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听从母亲的建议,成天在家摆弄一堆破木头,想学个木匠手艺出来混碗饭吃。我做了一个碗柜,还做了一个婴孩坐的童车。此外就是打熬筋骨,那时拉力器已经能够连续多次拉上五根。
一日闲坐无聊,心中郁闷无以化解,遂漫步到县城,忽然想照一张相。我先到理发店理了理发,还让理发师吹了吹风。这是我第一次理发加吹风,平时在我看来是奢侈的。然后去照相馆,于是有了这张照片。
我下乡时有不少朋友相送。其中一个女同学对我的印象很好,很崇拜的样子,开口闭口叫我“教授”,后来“教授”就成了我的绰号,朋友们都这么叫。现在我倒真成了教授,当时可是一心想当个“革命家”。在送我时,她向我索要照片。我说没有,答应以后一定送她一张。在挥手告别时,她流下了眼泪。这给我留下很深印象。我虽然不喜欢性格太软弱的女孩,但一掬为我而洒的泪水仍然融化了我的心。
她是回老家插队落户,在大招工时被招上去了。我没有老家可回,集体插队到一个偏僻山区,过了四、五年才被招上来。招上来后想起她,想起当年对她的许诺,想起她的眼泪,手中正好有这样一张照片,于是找到她。
“当年你向我要照片,我没有;现在我有了,送一张给你,”我坦然说道。
结果我发现她的表情有点怪怪的,很不自然,完全不是我想象的那样。她接过照片似乎很勉强,接下去也没有什么话可说,当年那个热情爽朗的女孩子似乎不存在了。我很失望地离开了,以后再也没有去过她那里。后来我听到一个朋友──既是她的朋友又是我的朋友──转达她的话说:“我和他怎么可能呢?他的父亲有历史问题,我的父亲也有历史问题。这怎么可能呢!”
我顿时明白了,不觉苦笑了一下。她是说她跟我之间是不可能谈婚论嫁的,由于双方的家庭背景,结合在一起只能是大家更加倒霉。如果要找对象,她肯定要找一个根红苗壮出身好的。那时的人这样想也很自然,因为政治就是一切,就像现在的人谈婚论嫁,首先考虑的是对方有没有票子和房子一样。然而我给她送照片,并没有要同她搞对象的意思,只是在偿还原先同学、朋友之间的感情债。我相信异性之间不仅仅只有情人关系,也会有纯粹的友谊,而我想同她保持的,不过是这种友情而已。也许是我把自己多年前的承诺太当回事,而对方大概早就把索要照片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了。
又过了二十多年,在高中校庆的日子我见到她。她似乎已经不怎么认识我了,如果不是我主动同她打招呼,我们会交臂错过。我们站了一两分钟,说了几句不相干的话。正好又走来两个人分别同她和我打招呼,待我同那人寒暄完,回头一看,她已不见踪影。
这张照片拍得还算可以吧,起码比实际上的我瞧着更顺眼一些。跟妻子谈对象时,我给了她这张照片。她单位的女同事看了说:“像电影演员。”──那时“明星”这个词儿还不流行。这种评价或许更坚定了她嫁给我的决心。
写于201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