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家乡有许多社场,茫茫田野间,走不了多远就会见到一个,宽阔而平坦。家乡的土地属于岗粘土,社场经过碌碡的反复碾压后地面会泛出亮洁的光彩,像铺着一层青砖,也像马路上沥青浇筑的地面。大忙季节时总会见到一些赤膊农夫汗流浃背地坐在社场上,一边大口喘着气,一边惬意地看着刚从田地里推回来的麦子,成堆的麦子堆得像山一样,高高的,层层叠叠。孩子们却是顽皮的很,绕着社场边奔跑,打滚,嬉戏。村里人家只要有田地就会有一个社场,上至大队书记,下到平头百姓,有的独做,有的合伙,由此田野间分布着一块块宽阔的广场。村民们将田野中一年的收成与企盼全部运到这里。这里也就离不开吱吱呀呀的碌碡的转动声响和手扶拖拉机的轰轰长鸣。对于这些既朦胧又遥远的的印象,我一旦想起就感到浑身困乏,精力劳顿,然而这种感觉又是我常常留念向往的。
其实在土地还没有分产到户时,社场就已经存在了,老百姓都叫他牛房子或大场,那种景观是我们那个时代人最为深刻的记忆,二三间牛棚,一个清澈的水牛塘,还有宽阔的社场。我想社场的建立大都是在乡村的农业社成立后,早年的生产队为了庄稼收割方便,都会在靠近田地的地方建造一个宽阔的广场。早晨,队长布置工作。傍晚,社员们收工总结,都站在这个社场上。在很长的那段时间,社场上的喧嚣与繁忙一度成为人们收获与希望的汇聚中心,也是农村文化生活展示舞台。童年记忆中,卢集街向北二里地有一籽种站,院内是公社的宣传队排练室。常常有锣鼓喧天的声响从里面传出院外,回声不绝。我曾在父亲的带领下去过那里,村里的富二爷正拉着京胡,黄道山敲着大锣,演员们趁着乐器的节拍排练着一出出沙家浜,红灯记。公社会在每天晚上安排宣传队到村里的社场上演出,那时大人们都会带着孩子,挟着长凳赶到那里一睹样板戏的风采。
麦收时节天气炎热,社场上没有风,连空气也是滚烫的。而样板戏也照例排出,宣传队里的演戏花旦叫做花蓉,音色柔美,身段漂亮,是我们公社里最受关注的名人。乡里的男人们面对如此美貌的姑娘唱出的迷人音调,淳朴本分的心情已很难束缚住他们的端肃板正,委婉动人的腔调一直让他们心绪缭乱难以平静。乡下人对唱词与舞姿的好坏无心评说,只想把一天的疲惫劳动在这里换得一个宽松怡情,这种文化生活为贫瘠乡村增添了许多亮丽风景与生活激情。规范的表演标准让人觉得太累,恣意阔达的表演却能让村民们耳目一新。中国这么大,文化又那么宽广,过于呆板的衡量标准能使人感到沉闷深重,只有添几分潇洒活泼显得才有生气,才显出农村人真正文化。在这漆黑的深夜,在这旷无人迹的田野间,锣鼓齐鸣火把高举,显现着一种奔放洒脱之美,飘逸着质朴敦厚的乡村情怀。
八十年代分产到户后,每家每户为了自家的庄稼收种方便,在田野地头重新建设了很多社场。这种新建的社场着实很气派,大都由十几家合伙建成一个宽阔的广场,四方平整,广袤顺达。大场的地面全有拖拉机拉着碌碡反复滚压而成,平整光亮像一面镜子,显示着一种强韧劳动力的象征。傍晚,从原野吹来的缕缕凉风时断时续地在草垛间飘荡,淡薄的月光与广阔的田野溶成一气,让人们对草棚,粮囤,收成都产生无尽的遐想与期望。对于乡村人来说,社场只是给收获季节一个便捷的归所,建造它并不需要过分地费力劳神,更不需要修沟栽花,一切是那样平缓实在,通达宽阔。当村民们怀着喜悦的心情看着丰收粮食的时候,立时也会想到冷清的社场必须解决的防盗问题。于是,他们在社场上的草垛边简单支砌二三根木棍,覆盖一些麦秸枯草建成一个个简易的草棚,准备留作夜晚每家来人照看粮食的临时居所。白天社场的场面十分壮观,无垠的田野间有几十台拖拉机在轰鸣;社员们或挑或扛,平板车,手推车,车水马龙。晚饭后,老人们则提着马灯带着孩子都向社场的草棚汇聚,来照看一年的收成与希望。 (亲情日志 )
看场的生活枯燥又乏味,只能以闲谈作消遣,中国历史那么长,文化又是特别深远,谈资甚多,老人们也可趁此机会展示一下自已的见识与学问,从此在一个个社场上,一间间草棚里飘溢出一些古老荒蛮的故事。在无数乡野地头漫漫升起许多带有浓厚乡土文化的雾霭,这种雾霭以数十年的集聚久远气势成为农村人心中情感汇聚的核心。说来也巧老街上的王武成就在我们的社场上,他是我们村里颇具学问之人,草棚里一群孩子围成一圈,王武成坐在中间靠依在粮囤处,指着田野间一个个草垛,一圈圈坟茔讲述着一个个乡下人的故事,从他的谈吐中,我知道了三国,水浒,西游记。那些情节那些景观深深印与孩子们的脑海里,形成一页页道德启蒙篇章,孩子们自是兴趣颇浓,托着腮帮凝神静气遐想着无边无际的神话。夜间,整个原野一片漆黑,只有草棚里的马灯还亮着,与天空中的繁星遥遥相对。
卢集街向南拐便是卢集中学,那是我的母校。学校的操场每逢大忙季节便成为附近村庄的社场,村民们会运来一垛垛从田地里收割来的麦子。操场的南边是一条宽宽长长的河沟,里边长满绿森森的芦苇。下午的课外活动时,我们这些同学都会跑到操场上,芦苇旁,或是读书,或是嬉戏。只有在这里才会忘掉繁重疲惫的学习生活,只有在这里身体才真正地属于自已,像小鸟,向游鱼,更加像一群回归朝气蓬勃的孩子。我们班里的英语老师姓葛,他家住在卢集新咀村距学校有十里之遥。他家的责任田有三十几亩,产量很是惊人。他常常将家中收获的麦子运到学校操场,至于如何将这些粮食运到学校,就成为我和班级里的志卫,家兵难以推卸的责任了,原因是我们都是班里最高最壮的人。于是漫漫长路间,一辆破旧的平板车,三个失去理想的学生耽误好几天的课程跌跌撞撞地将葛老师家的麦子运到学校的操场,运到这个讨厌的社场!麦子运来了,还得要摊开,晾晒,翻动,一系列工作完毕装好后打包才叫完成。那是一个极为纠结的回忆,我其实是极不情愿提起的。
现在我很难有机会再到田野间走一走,看一看那些低矮的村庄,清澈的围河,绿森森的芦苇荡。家乡的土地已成片成片地承包给种植大户,现代化的联合收割机已代替了繁重的人力劳作,社场的功用早已不复存在。工作之余,偶尔抬头看着远方的天空,哼着那首不变的歌谣:“天边飘过故乡的云,他在不停地召唤……”没有人召唤我,脑海里自然而然地还会浮出故乡社场的影子。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社场飘荡的喧嚣与惆怅将我的思绪收伏于恬静广袤的田野间,仿佛看见无数个乡村社场上都立起了一个个具有童趣意义的草棚。无垠的原野,宽阔的社场像一个暮年老者,蹒跚的步履已赶不上现代潮流的高速发展,它终于消逝了,消失在我们的记忆中,消失在一望无垠的原野。乡村中的衰草茂树,曲径小河,虽然还隐潜着许多农村人的乐趣,而社场中的丰收与欢笑,舒适亲切已没有了的去处,不见了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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