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等得这女人的《哭七关》声息,那大和尚才又下了令:
“磕头!升炮!”
“ 慢,我还有事。”
早已哭成了泪人的刘巧英沙哑地冒叫了一声,起身拖着长头布,冲到了最前边,仿佛要扑向那噼噼啪啪正化着彩的熊熊烈火。
刘巧英的冒叫并没有多少人听清楚。
小子鞭已经“噼噼啪啪”响起来。
大爆竹也“轰、轰”地升了天。
众人也差不多都磕了头。
但刘巧英突然冲到了熊熊烈火旁却还是吓坏了许多人。
磕好头的人起身围了上来。
刘巧英并没有扑入化彩的烈火。
“我要给爸爸换户口!我要让爸爸农转非!”
刘巧英喊了起来。
大家这才注意到刘巧英手上那一直拿着的土黄色本本:原来刘巧英为亡父刘朗生精心准备的的那本户口本还没有焚化。
刘巧英举起了手上的那个硬本本,仿佛是要让那大小九个和尚,让众吹鼓手,让所有在场的人们见证似的——其实,这些人对阳间的农转非见证无效,对阴间的农转非见证同样无效。
阴间还能把普通农民的农村户口转成国家户口,九个和尚闻所未闻,众吹鼓手闻所未闻,在场的所有亲戚乡亲更是闻所未闻。
六七做斋为亡人换户口,大家还都是第一次听说,第一次看到。
“新鲜,新鲜事。”
“灵验吗,姑娘?”
“不用换吧,阴阳本来颠倒,在阳间是农村户口的,说不定到阴间就是城市户口了哦,那些活在城里的人,到了阴间自然就要做乡下人了嘛。”
“回家找大神关亡问问才能知道呢。”
“还真是的,这户口就应该换,不是都说在阴间做什么,投胎到阳间还做什么嘛。这农村户口不换成功,再投胎也还是要投到草棚子里的哦。”
“哪里就该派我们我们农村人永生永世都啃烂泥啊!”
“要是巧英能够把这户口换成了,刘朗生在坟墓里都会高兴得坐起来的!”
“刘朗生换了国家户口,到了阎王那里就能直起腰杆子了,就不会像今生这样窝囊一辈子,就不会像今生这样三天都打不出一个闷屁了。”
“是啊,是啊。到了那个世界,他也应该扬眉吐气了嘛。”
“我们以后也要找个机会,都给自家祖宗亡人换了这该死的农村户口!”
“这就对了,我们农村人活着不能脱胎换骨,死了一定要脱胎换骨的。”
“只是,只是,姑娘啊,现在我们农村人农转非,好像只有考大学一条路吧?”
“要是阴阳一个样,怎么办?阎王也不是好说话的嘛。”
大家的七嘴八舌刘巧英都听在心里,在场人的群情激奋刘巧英也看在眼里。
刘巧英知道,她下决心为父亲刘朗生换户口绝对做对了。
刘巧英打开了硬纸板做成的那本国家户口本,指着里边唯一的内页说:
“放心,你们看,我给我爸填写的就是大学毕业。”
说话间,刘巧英又从自己的怀里掏出了一样东西,举过头顶:
“我爸有这个,阎王爷不批他农转非都不行!”
刘巧英举着的是一张十六开大小的深红色纸片:
“这是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我已经把我的名字改成我爸爸的名字了!”
“你要干什么!?”
刘胜龙吓得大叫了起来。
“巧英啊,你这是做啥事嘛?”
“不能这样啊,巧英丫头!”
“巧英姑娘,千万不要做傻事啊!”
“读大学可是你一辈子的事情啊,姑娘!”
“你爸苦了一辈子不就是为你上大学啊。”
“十年寒窗苦,你都考两年了,图的就是跳龙门脱苦海嘛。”
“你这样做会要了***命的啊!”
“快,快,把它抢下来!,把它抢下来!”
“胜龙啊,快上去抢撒!,快上去抢撒!”
“快抢啊!快抢啊!”
但一切都来不及了。
说时迟,那时快。刘巧英避过围拢近身的人们,把那南通师范专科学校深红色录取通知书压在那户口本唯一的内页之上,合上硬纸板面子,直接投到了噼噼啪啪化着彩的熊熊烈火的正中心:
“爸爸啊,你有国家户口了!”
“爸啊,女儿恨死啦,女儿都没有为你送终啊。”
“爸啊,女儿大学是考给你高兴的啊,女儿要读大学本来是为让你过上好日子啊。”
“爸啊,你都走这么久了,女儿上大学还有什么意思啊。”
“爸啊,农转非了,你在那边一定要过好啊。”
“爸啊,记得托个梦给女儿啊!”
“爸啊,女儿要看到你在那边过得像城里人那样有尊严,那样体面啊。”
扑向烈火的刘胜龙等人什么也抢不回来了。
落入烈火中央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比那夹着它的硬纸板户口本更惹火,硬纸板户口本夹不着的那四分之三部分,只呼啦一下就燃着了,深红色大学录取通知书的四角迅速蜷曲,化着火红,燃透后又变黑,直到散落成白色的灰烬腾空而起,袅袅娜娜飘向空中。
那硬纸板国家户口本也被熊熊烈火吞噬得透红透亮了。
大家都惊得目瞪口呆。
回过神来之后,大家又都唏嘘不已。
“你疯啦!”
刘胜龙回过身来,狠狠地搧了刘巧英一巴掌。
“我早就决定了,拿到通知书那天我就拿定主意了。”
“打吧,你打吧,打死我都不后悔!”
刘胜龙骂着,叫着,叫着,骂着。
刘胜龙拽着刘巧英的长头布连同两条半长的辫子,一路吼着,直接把刘巧英拖回了家。
家里帆布搭建的临时敞篷里招待亲友吃午饭的酒席已经摆好。
按规矩不到化彩现场的刘家长辈们,正围着按规矩也不可以到化彩场地的未亡人陆萍芝,好说歹说,劝慰陆萍芝节哀顺变,保重身体。
“你疯了,胜龙?怎么能这样打妹妹啊!”
陆萍芝不知道化彩现场发生过什么事,当然要对刘胜龙把刘巧英拖倒在地上愤怒不已。
“你问她!”
“是她疯了!她把大学录取通知书都烧了!”
“她还能拿什么去报名注册啊,她大学上不成了啊!”
“我就是不读这个大学了!”
“不读这个大学,我才对得起爸爸!”
“谁让你们连我给爸爸送终都不让?!我是长女啊,爸爸白养了我啊!”
刘巧英平生第一次咆哮了起来。
“混账!你不上大学,我们才白养了你!”
陆萍芝扑向刘巧英,发疯般地捶打起来。
陆萍芝在刘巧英的头上、脸上连抓带咬。
陆萍芝在刘巧英的身上既撕又扯。
“你把你自己的国家户口烧了啊!”
“你把你的城里人身份烧了啊!”
“你把你的公办教师烧了啊!”
“你把你的月月拿工资的一辈子烧了啊!”
“你把你爸和我的梦都烧了啊!”
“你把我的心都烧了啊!”
陆萍芝再也打不动了。
刘萍芝躺倒在地,翻滚嚎哭,两手乱抓,两脚乱蹬:
“天啊,你怎么这样不懂事啊!”
“天啊,你真不知道轻重好歹啊”
“你不知道孩子户口都是跟妈妈的吗?”
“你不光是烧了你自己的国家户口,你还烧了你子子孙孙的国家户口啊。”
“天啊,我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啊!”
“天啊,我也不想活了啊!”
“死鬼啊,你就把我也带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