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头一回死
一下子涌来七个人,加上舅舅家三口人,还有先期到上海的外公外婆和丫头玉兰,十三口人。热闹倒是热闹,可不得了,李家“人口爆炸”了。
上海姑娘的舅娘哪里受得了,少不了枕头边与丈夫吵闹。舅舅不厌其烦地解释,因为湖北不太平了,乡下有钱人都往大城市“跑反”。寡居的大姐也只有带着外甥女来上海投靠我们,这是爸爸妈妈已经和我们说过了的嘛。舅娘反驳说大姐来没有什么可说的,那些不相干的人来,你负担得起吗?舅舅说这是暂时的,要想办法安顿的。舅娘说你安顿得了么,每天都有人流潮水样往上海涌,这艘破轮自身不保风浪中要翻了。何况上海不是保险柜,解放军还在江北上海守军已经开始乱阵脚,市面开始大动荡。舅舅没法说服舅娘只好忍气呑声,在外公和客人面前强颜欢笑。他很同情大家,惊惶中逃难来了,咳,他们哪里知道上海情势啊,正是暴雨欲来风满楼啊。
方作先生意识到压力,这种情绪悄悄传给我,小心灵里茫茫然不知怎么办。奇芳聪明,知道我小心眼里着急,有空就和上街“摆相”,见见识面。大姑老大不高兴,指责奇芳不好好复习功课,怎么可以常常和男孩一起“疯”呢?奇芳一面应付妈妈复习功课,一面空余时间和我出去摆相。她的家乡保安镇离我家很远,来上海前不相识只在慧佛寺见过几回。说不白为什么,见面就对我好,很愿意和我一起玩,不顾妈妈不高兴。
过了几天,就不能常一起玩啦,黄绪坤先生告诉说带我去学艺。我小心眼里说不出为什么很不高兴,觉得去学手艺不是想干的“大事”,不是所追求的那个梦。奇芳也不很高兴,可她没有办法扭转。我不能不跟黄绪坤去,那地方非常远,差不多是郊区,好像是属吴淞县地带。黄绪坤和那里的师傅说了几句,回头打个招呼就走了。我真想哭,远远地呆望着操作场地另一头,师傅们在氧焊,弧光闪闪。到吃午饭时师傅并不喊我,他们几个人吃了起来。我当然不敢上前,不过这时并没有强烈食欲,只用怯生生的双眼盯住几位吃饭的师傅。等他们吃完,原先和黄绪坤说话的师傅点着香烟,缓缓走近来用吴淞话对我说:“你年纪太小啦,过两年再来吧,现在你回去。”我还不能完全听懂上海吴淞话,但回去两字却听得真切,像鞠躬样点了个头。师傅说回去晓得路吧,应该经什么路走什么路,我似懂非懂立马离开这工场。像飞一样直奔虹口区,自信不会走错路。哪里想到走着走着就转了向,已经不是来时的路,来时虽然坐车路名大致还能记得一些,怎么没有了记忆里的路名了呢?不管,走吧,朝来时相反方向走就行。
上海真大,连着三天不见虹口区吴淞路的影子,更不用说332弄堂门。没有半点力气了,街旁坐下。随之不由自主躺下,闭上眼睛,朦朦眬眬中渐渐昏睡过去。当我有了感觉的时候,嘴里甜甜的。哦,糖,糖是好东西,上海人用糖炒菜,现在糖水救了命。一位卖大饼油条的男人喂糖水,活了我的命,问是啥地方人。回答是湖北话加上海话:阿拉是五白拧。卖大饼油条居然听懂了,问“五拜拧”啥体跑到上海来呢?答不上来,卖大饼油条又问你现在想去啥地方,阿拉要去虹口区吴淞路。哦呀,虹口区吴淞远啦,卖大饼油条给了三个大饼,还给关金搭乘电车,哪里上车哪里下车说得清清楚楚。大饼吃完,按照所指搭车,奇迹般到了虹口区崑山路附近。刚刚进332弄堂门,迎头遇上奇芳,她高兴地上前拉住我的手往家里走。家里正准备吃晚饭,奇芳和我突然出现在楼梯口,让大家吃了一惊。黄绪坤惊问:“你怎么开小差回来啦?”
奇芳抢着代替回答:“嫌他太小没力气干活,不要他!”
大家一时无话可说。只有大姑似笑非笑地说:“这下好啦,随了你的心愿!”
场面有点尴尬,我小小心灵被尖刀刺痛,纯白却热情地过来牵住我,说:本来就太小嘛,学徒弟是要先替人家干活的!我非常感激纯白三爷――奇芳如此称呼纯白。奇芳抢先盛滿滿一碗饭,过来拽我坐到圆桌前,说回来好,应该回来嘛,快吃饭!显然,她和三爷都对大姑的话不满意。回来我应该高兴,可是咽不下饭。奇芳一次次往我碗里搛菜,说是吃了好去“摆相”。
其实这几天奇芳一直站在楼上窗前,眼里满是渴望,期待着小伙伴同去“摆相”。当然,她并不知道小伙伴失踪好几天,已经死过一回,小伙伴也不想告诉这件伤心事。
4 封了长江
深秋的日子,大姑一句话如扔下颗重磅炸弹。她说这么多人,坐吃山崩啊!原本是实在话,大家心里却都不好过,炸弹在心里爆炸。方作先生心里挂着醋酸瓶,酸溜溜。原先想得太简单,上了高山才知平地,做事无力气赚钱无门路穷困潦倒读书人,能在这大上海干些什么呢?
更糟糕的是,上海风声比一天更紧更可怕。这个特大城市每个路每条街每个弄堂,都笼罩着恐怖。可畏的阴风和谣言,时时从弄堂刮出来,令人紧张令人恐慌令人惶然。市民们天天,不,时时刻刻生活在惊恐中。在悬铺上方作先生悄悄对我说,他觉得那些高耸入云的大厦在摇晃,随时都有可能倒塌。解放军大炮在浦口那边瞪着眼张着口,想什么时候往南京打就什么时候往南京打。南京总统府的官员早就跑得精光!唉,官儿们能坐飞机跑,老百姓呢?该死!说得我心里特紧张害怕。想起奇芳和我去摆相路过弄堂口,听人们传播那些可怕消息。说解放军穿着便衣已经过江,谁也认不出来,说不定上海也进来了便衣。
惊恐日子度日如年,上海风雨飘摇中,方作先生决定回乡。黄绪坤说他也这么想,大家在这里坐吃山崩怎么办,不如趁早回乡再作道理!
大姑心深处本舍不得黄绪坤离开上海,可眼下这局面有什么办法呢,人太多生存很困难,只好让黄和老四(方作)还有小萝卜头回乡。老太知道了这事,竟然流泪说这怎么好?怎么下得这个狠心!下午奇芳舅舅下班回来,得知三人要回湖北,摇头告诉一个令人沮丧的消息,长江已经封了,大船小船都不能通行。唉,国民党没有打仗本事,封江本领是有的,忧心解放军过长江啊。这消息是原子弹,方作先生觉得没有了生存希望,唯有跳黄浦江。舅舅心明眼亮,看透了方作先生心事,安慰说:不要担忧,黄天落地大家顶着,着急没有用。可以做事嘛,我已经在想办法让大家开面馆。赚不赚钱先不考虑,起码大家吃饭方便!
开面馆?方作先生转忧为喜,如同死亡中有了生还希望。不光方作先生,黄绪坤更是喜出望外,感谢舅爷在大家绝望中救大家,淌下了热泪。大家积极行动起来,黄绪坤和方作两人,四处探寻租门面。上海虽大,而且有许许多多店铺在暴雨欲来风滿楼中关门倒闭,但要想急着租一个合适面馆门面却很不容易。有时也能遇着愿意出租的,可不是大了就是小了,不是租价太高就是经营地址很不理想。两脚不踮地地寻找,常常饿着肚子跑。一个星期没有跑出结果。
不知道是星期几,这日华灯初上时方作先生往四川北路走。这段时间,他被派往四川北路守房子。舅舅新近得了四川北路一套房产,暂派方作每天去睡觉看房子。从吴淞路到四川北路大约要走半个多小时。这房子进门要经过很深的长廊,而且似乎有好几套房子,都有楼梯上去,靠中部三楼。方作正要进门,忽然被一妖艳小姐拽住,他人老实,一愣之后竟然跟着走。走了二三十步,小姐正要将他往小巷里拽,他陡然觉醒。问她:你要干什么?
“玩玩儿嘛,先生!”她原来是个妓女。别看上海其时已是风雨滿楼,本来就很兴盛的妓女业,许许多多没有事干的女子,也纷纷投入这行业。国民政府泥菩萨过江自身不保,没有谁过问她们。
“不,我不玩,饭碗都没有,谁还玩这!”他开始蹬住步子反抗,不出往前。
“不要紧嘛,你这长袍很值钱啊!”妓女拽不动方作,上来亲吻他的脸。
从来没经过这场合,受了惊吓的方作先生一使劲,趁挣脱之机跋腿就跑。女子竟然在后面叫骂。跑进自己住房喘完粗气想着:上海这地方真怪,妓女多得撞破鼻子。只有这些妓女们不怕风潮,不管共产党来不来攻上海,天天到街头凶狠地拉男人。简直穷凶极恶。这世界怎么得了啊,共产党来了我看也收拾不了。将来岂不是成了妓女国?
5 闸北面馆
脚板跑去一层皮,总算找着门面,地点在闸北中山北路。原是一位苏北人开的面馆,在风潮中倒闭关门。黄绪坤和方作带着我收拾打扫店堂,足足忙过三天才打扫得干干净净。原大炉灶尚完好,另弄来个汽油桶改造成简易炉,作应急辅助炉之用。餐具及桌椅板凳很快添置完备,只欠东风。掌灶师傅还没有请着,老爷很着急,天天督阵。甚至带来被子睡在未开张的门面小楼上。黄和方作以及我,当然更要搬来面馆落户,都是未来的伙计。舅舅天天下班以后来“待业”面馆看看。有时骑自行车,有时坐小车,小车好像不是私家的,从未停在吴淞路332弄过夜。
舅舅告诉说,明天有人送100袋洋面粉来,煤也会有人送来,而且保证供应半年。余下只是小头,买些猪肉蔬菜油盐之类。一万元金圆券明天到账,做本总可以了吧?老爷听了当然还有些半信半疑,不过心里多多少少有些踏实了。而黄先生却暗暗想:法币倒了,金圆券也是不值钱的。唉,这世道,什么币都没有用,今天出来明天就会倒掉。当然,即便不值钱,总还是要想法赚回“倒币”的。第二天上午,滿滿两车白面粉停在面馆前,是一辆美国大道基军用大车,随车来的还有五个搬运。老爷乐坏了,只有这时他的愁眉才松开一点点,忙喊绪坤和方作两人下车往面馆内扛。绪坤一袋一袋扛当然没问题,方作就不一样了,根本扛不动,进门就撂下肩上面粉。老爷很不高兴,用力下意识地“哼”了声。
这“哼”的一声冲进了方作先生心底里,难受极了,他想自己本是教书先生,如今落得面馆里当下手。千不该万不该,当初不该来上海,宁可在家呆着迎接共产党来。共产党真的那么可怕?无非信了讨厌的谣言而已。如今好,用“哼”来充塞耳朵,打落门牙往肚里呑,血往心底里滴。他看见小萝卜头虽然是在堆放面粉,也是吃不消。这孩子,鬼使神差啊,怎么往上海这死胡同里钻呢?夜里睡在木板楼上,他和我一床被窝一头睡,说不白我为什么也睡不着。方作先生鼻子里发出特殊声音,像车水声又像嘴里嗍面条声。我知道这是什么声音,忍不住伸手去摸先生脸一把,哎哟全是泪水。先生在偷哭,好伤心的先生!我哪里忍得住,泪水也如泉水涌,且最终忍不住哭出声来。先生非但不同情,反而给我一巴掌,滿是鼻涕的鼻腔里压出的声音说:“傻了啊?做梦了吧!”
睡在另一头的黄绪坤翻了个身,很快又发出鼾声。这时先生用手抚着我,轻声说:“睡吧,同命小伙计。”我的脑袋被扳进先生怀抱。
面馆总算请来了一位掌灶老师傅,接近六十岁数。他还带来个下手,料理煤炉且助厨,说白了是学徒,但付给师傅级工资。否则,赵师傅就不肯来面馆掌勺。开张生意还不错,一天要和两次煤。和煤很辛苦负载很重,我根本和不动,方作算是主力。煤坑有大半人深,一次和煤差不多一吨,先生哪里挥得动铲锹。除了用耙子,就得脱鞋下坑踩踏。已经是寒冬季节,白白净净的书生脚踏进如冰泥沙里,那个刺骨凉钻进心底里。他咬住牙,什么也不说。说什么呢?长江封了,跳黄浦江又舍不得,唉,人命就那么贱啊!
每天晚上先生得强忍住,不能流泪。因为怕影响我。黄绪坤会把我们偷偷哭告诉老爷,老爷要发脾气的。如果进一步被激怒将会撵出面馆,苦力做不成了,真的只有跳黄浦江。实际上我常常夜里偷哭,不过没有哭出声来。每天在门前自来水下面大缸里洗菜,整箩整筐小白菜我泥萝卜要洗得干干净净。这年上海的冬天似乎特别寒冷,水像冰刀砍进心里,嫩骨头仿佛浸泡在水缸里。晴天洗,下雨天洗,站在雨林中洗,衣服全湿透。不洗就误大事,还得抓紧时间。洗完菜,从12点开始往外送面条,直到晚上。洗菜、送面条就是我的全部任务,很累很累。送面篮子常常是三层都放滿面碗,份量特重。拎不动就走几步歇一歇。歇时间长一点就不行,误了时间人家不满意,恶意骂我“小赤努”,“擦老娘皮!”只能听着,不能回应。雨天往小巷里送面条,路很不好走,千小心万小心。曾经有过一次泼过六碗面条,掌柜的老爷几乎将我一口吃下去。不过没有打,只警告说下次再泼就别回来了,自己跳黄浦江去。我没有后悔只有悲怆凄凉,那个“将来干大事”的梦已化成血小球在血管里流淌着。眼下能不能活下去我没有去想,什么也没有想过。
在投奔者里面,黄绪坤算是幸运儿,负责面馆採购。买完菜回来基本上没有大事,不过只有时外出跑跑杂七杂八事。
方作当然不只是和煤,还得包大馄饨小馄饨、做汤团。上海人把饺子叫大馄饨,清汤叫小馄饨。汤团生意很不错,销量不小。尤其猪油汤团,很多顾客爱吃。这天汤团还没有做完,老爷说:“他四爷,你放下汤团让赵师傅做。”老爷拿了1元金圆券交给方作,叫去领奇芳她们来参观参观面馆,这是乘公共汽车用的。
1元金圆卷值300万法币,按说这是很多的,可实际上天天贬值,离“倒”大概已经不远了。老爷只肯拿出1元来,足以显现出他的紧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