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素手纤云
七点一刻的时候,我看着墙上的钟,她只坐了十分钟,说要走,却只是欠欠身子,并没有起来。我也如常般坐着,并沉默。我知道三、五分钟后她自会离去,只是等我开口挽留她再坐一会,我终究没有说出口,她也还是走了,我看到她坐过的那片地方在干净的地砖上留下一些泥土的印迹,又不大清晰,我拽过拖把,立刻锃亮如新,好像她上一分钟未曾来过,也未出现过我家里一样!
她是我的母亲,我叫了她三十年的妈妈。隔阂却日益渐深,现在我又恨上了她,其实恨她也是近几年的事,一直以来同寻常人家的母子没什么两样,她生我,养我,和父亲供我上了大学,毕业后我在城里寻了工作。后来成了家,妻子怀孕那一年,我父亲因病去世!
父亲死后,她好像突然变了,先是对我和妻宣称不会再给我们带孩子,要追求自己的幸福。我知道她和父亲的感情并不好,年轻时的父亲性格很是火爆,用句老家的话属于点火就着的性格,她年轻时也是个烈女子,针尖麦芒地生活了几年后,生下了我姐姐!
姐姐长到七岁那年和邻居捞浮萍喂猪掉湖里淹死了,这是后来长大的我从邻居的闲言碎语中听来,那时父亲在乡里小学任代课老师,每周五晚上回家,周日晚上离家。她一人扛起了地里所有的农活,照看姐姐的任务落在了奶奶身上,我姐意外早亡时,据说奶奶正在和邻居的老头老太们翻着纸牌,她恨透了我奶奶,加上出事后父亲并没站在她的立场上说话,继而又恨上了父亲,她将所有的积怨加在了父亲身上。不许父亲近她的身,直到后来和父亲同在一个学校的远房亲戚告诉她,乡里有一位女教师很是欣赏父亲的才华,她才慌了神,在一个晚上又主动进了父亲的厢房。
据说也就是那个晚上有的我,不过在她的心里我可能只是维系她婚姻的一个借口,看到我就会想起她对这份婚姻的委曲求全,甚至咯应她,所以她对我并不亲近,而奶奶将对姐姐的内疚全部转移到我的身上,所以我记忆中的母爱除了含着奶奶那干瘪的乳头,就是上高中后每个周五回家她包的白菜馅包子了!即使这样,我仍是一天天长大了,直到现在!
现在的她仍随我生活在小城里,并没有和我搬到一起,仍住在父亲去世前住过的房子。父亲的离去,也没见她有多悲伤。人反而还活跃了些,眉头也似乎舒展多了!还没过烧百日纸,她就和城里的老太太一样,每天按时上老年大学,跳跳广场舞,又染黑了头发,除了那一口浓重的乡音外表看起来和城里的老人没有两样。只是仍不给我照看孩子,每每提及,总是以我苦了一辈子,孙子辈是自己的责任为理由,只有每周五例行公事般地过来看看孙子的习惯保留下来。对于这一切,我总是无言以对。
又过了一些日子的周五,她比我早到了家,坐在沙发上,有些局促,我习惯性地盯了她脚下的地面,她见我注意她便不安地扭动身子,并扯扯衣角。我才注意她新烫了头发,身上罩了一件我从未见过的新衣,像极了我小时候偷吃桑椹果后留在唇边的渍色,又像小时候在卫生所涂抹伤口的紫巩,沉重又有些刺目!
我瞟了眼时间,有一刻钟了,奇怪的是她并没有走的意思,我坐直了一些,刚要找些话说,却听到她哑着声音,是那种沉闷久了乍一开腔有几分拿捏地腔调“我找了个老伴,扯过证了,下个月搬过去,就是离这不远的丁香小区”我有些怔忡,又没听清,答非所问
“恩,你说什么?我好像没听清”
看了我一眼,好像一下子就急了,又恢复了小时候对我的嘶吼,“我又找了个老伴,下个月就搬过去,证早就扯过了”
我的头“嗡”的一声,立刻想起了父亲,情急下话堵住了嗓子却不知先说哪一句,在她面前我早就不会交流了,或许不愿交流,她却找到了先发制我的理由,站起身“我走了,老赵头说这个周末想让两家的子女在饭店吃一顿,他请客,我就你一个儿子,去不去由你”
说着,将手心里大概搓了好久写了饭店地址的纸片扔在了茶几上,走了!我下意识地看了看她脚下的地砖,很奇怪,这一次很干净,并没有黑黑的污渍!
周末,我没去,下一个周五她也没有再来,而我习惯性地看墙上的钟,期待那个已成为别人妻子,同样也成为别人名义上的母亲的老妇人再次出现在我家,我明白再想从她的身上找寻父亲的影子,都会成为我以后的一种奢望了!
这个周五,刚到家就被妻子塞给我一个报纸包着的东西,说是她给的,剥开一层层的报纸,是一张储蓄单,数了数五位数,我不相信她会有这么多钱,妻说老家的房子被她卖了,加上她一辈子的积蓄,妻还说:“她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娘走这条路了,做儿子的脸上无光,可是这将就了一辈子的婚姻,她不仅脸上无光,心里还憋屈,还说她已经为你活了大半辈子了,余下的日子要为自己活了”
心里好像被雷击了一般,“为我活?”
“是啊,如果不是为了你,说不定娘早就和爹离了,你说是不是为你呢?”妻侧目反问着我!
是吗?在我的记忆里,我只记得她不疼我、不亲近我、老是和爹怄气、和奶奶吵架,却忘记她的十月怀贴、吮着她的乳汁,也未想过婚姻给过她什么,一直以为在她心里我只是她讨厌的李家人,却不知我原来是她生命里唯一支撑下去的希望!
我喃喃着,捧着手里的单子,陷入了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