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草地上,书,遮着脸,睡觉。一个老者,无端地,进入我梦里。穿着草鞋,面黄骨瘦,戴一顶青色蒲草编的帽子,躺在我身边睡觉。缓缓的呼吸,一起一伏,一平一仄,与世界融为一体。
我醒来,细细端详。是谁,贫穷若此,又有说不出的睿智放达?那老者倏地睁开眼,精光闪闪,犀利而深邃,似可以穿透时空和灵魂。仿佛一个无底的黑色漩涡,一下子把我吸了进去。“啊!你~是~庄~子!晓梦迷蝴蝶的庄子!”我一声惊呼。不会错的,世上再没有第二顶青蒲草帽,也再没有第二个这样的老者。他微微一笑:“我只是一只曳尾泥涂的千年老龟,逍遥自在,足矣!我本无名。”真的是庄子,两千多年前的同乡,梦里相遇,喜欲狂。
怎么,突然醒了?草地上,依然我一个人,也没一顶青色草帽。与庄子的千年遇,如此仓促,还未来得及促膝彻谈,便草草收尾。罢了,谁道缘浅?怅然后若失,不该如此激动,以致惊扰了这千年难得的梦,错过了那万世难寻的人。转头,一只素蝶,栖在我的左肩,透明的双翼,阳光下,如水晶一般。庄子,是你吗?你是否,真的化为蝴蝶,穿越两千多年的尘埃,从梦中飞来,来指引我这为尘世困扰的无名后辈?
伸手,去触摸那蝴蝶。它一展双翼,飞走了。越飞越高,越飞越远,渐渐没有了踪影。这就是庄子吧!没有人可以触及他、懂他;更没有人可以挽留他、拘束他。何况我,一介草莽?托着腮,呆呆地冥想,想着关于庄子的一切:独特的青色草帽,惠子,鱼乐之辩,却败相之邀,甘曳尾泥涂,自得其乐;夫人过世,敲着瓦盆,高歌不止,其痛,其喜,孰知?梦里的蝴蝶,北溟的鲲,扶摇九天的鹏。这,就是庄子,孤独的庄子。惠子已逝,谁还与你斗嘴?谁尚解你的乐与悲?几人,懂你的满腔挚诚?“自夫子之死也,吾无以为质矣,吾无与言之矣”,惠子闻之,亦当含笑!
庄子,介于醉与不醉之间,介于病与不病之间。他超脱的思想,直接触及人内心深处最隐秘、最柔软、最敏感的部分,他在儒家的条条框框和佛家的禁欲之间,开垦了一方可以自由呼吸的失乐园。摩肩接踵的人,苦苦寻觅,却始终找不到这乐园的入口。只能在外徘徊,或隔着墙壁间的狭窄缝隙,张望,憧憬。
“庄生晓梦迷蝴蝶”,没有第二个人,会做这样的梦。这梦,定是在草地上做的,草很密。草丛里,有小虫子低吟浅唱。困倦的夏天,打个哈欠,遮着草帽,酣然入梦。彩色的梦,充满奇幻、瑰丽。这梦,是一片浩瀚的海洋,是一个曲折而惟美的童话,是一片青青的草地,点点思想的小花,五颜六色,错落有致的散落其中。一只比车轮还要大的蝴蝶,在草地上翩飞。然后,飞进庄子的精神家园,飞进千年历史。
人,痴些,醉些,便不会那么痛苦。
庄子,世事洞明,却又无法真正解脱。内心,会是一番怎样痛苦的挣扎?庄子,眼极冷,心极热。然而,人们只看到他冰冷的眼神,却难懂他那澎湃热切的心。那只蝴蝶,翅膀上,负了多少羁绊?太沉重,飞得太辛苦,却找不到一个栖所。
飞吧!飞吧!若一天累了,我愿以我并不宽厚的肩,作你的栖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