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确实高,有一米八五的样子,他也确实傻,整日里面无表情,一脸呆呆的模样,跟上篇里那个疯了的女人一样,在街边流浪,无家可归。他的出现有点温情的意思,至少在那个午后让我这个路人因为他停下脚步。
不得不说阿克苏城市的环境卫生搞得是比较糟糕的,那时候我住在步行街附近,这算是阿克苏市中心,最具代表性的商业街温州步行街和各大品牌聚集的太百购物中心呈直角坐落在街两边,而沿着主干道你看不到一个垃圾桶,这是真的。某天早上抓了一根香蕉出门,边走边吃完后,我就捏着那根香蕉皮从步行街主干道最北端一直走到最南段与北大街相连的丁字路口处都没看到一个垃圾桶,直到转过丁字路口往大十字方向走了100米的样子才找着一个垃圾桶。所以,你可以想象。我说我在阿克苏的活动范围很窄小,纯粹一个外乡人,认识的人除了天天在一起的同事之外没别人了,我的活动轨迹每天从步行街走到北大街,晚上从北大街,绕到新华路买点吃的回到步行街。在步行街碰到他,简直是逃无可逃。
在步行街迎面撞上他,他刚弯下腰捡起路边的一个塑料袋,是那种被别人团成一团扔在路边的白色塑料袋。他站起来,我旁边仿佛立了一根电线杆子,他把捡起的塑料团顺手装在外衣的口袋里。四月底的天气已经很暖和了,外穿一件长T足矣。他看起来有四十多岁,穿了一件卡其色加厚夹克,烟灰色裤子分明短了一截,提起来就跟九分裤似的,脚上穿了一双布鞋,已经磨得很破了。上衣兜里塞得满满的,隐约可以看见都是包装袋啊,纸屑啊,塞得满得都快要跑出来啦!他就沿着街边走边捡,捡了就塞到口袋里。心想,在阿克苏这样不注重卫生环境的城市,有这样的环卫工人真是幸福!!是的,我把他误认为是刚下班或者是准备换岗上班的环卫工人了。这样的错觉持续了很久,虽然不是每天看到他,但是每次看到他总是默默地沿着街边捡路人扔下的垃圾,那样安静,自然,丝毫看不出来异样。久了,就有点纳闷儿,我怎么一次也没看到过他穿工作服!?
如果不是在盛夏季节看到他沿着路边的垃圾桶挨个儿的翻腾,让我一直那样美丽的误会下去生活是不是多了一份姿色?
七月流火,在南疆的城市,温度高到让人对室外足矣望而却步。我是在太百商场对面马路边的垃圾桶旁边看到他。他还是穿着我初次见他时的那件外衣——卡其色牛仔布的加厚外套。他专注的趴在垃圾桶上,一只手伸进去,不知道翻腾着什么。应该是捡了瓶子来卖吧!夏天有很多人提着袋子在垃圾桶里捡了饮料瓶子去卖,一天下来,也能捡到不少!一般思维下都会这样猜想吧。可似乎有什么不对。再看他,头发灰蓬蓬的像一个鸟窝落在头上,外套的拉链似乎坏了,只拉到了一半,扣着最下面的扣子,脖子空荡荡的光着——他光着身子套着这件外套。肚子周围鼓鼓的,露出塞在里头的塑料瓶子,整个衣服里像是灌满风一样,圆圆的,饱饱的。奇怪的是,那样张露着的衣服瓶子竟然没有掉下来一个!裤子好像换了一条,比上次更短了,挂在他那长长的腿上,裸着精细的小腿。我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看着他,他转过身来,一脸的沧桑,大而无光的眼睛空空的看了我一眼,就撇过脸去。瞬间,像一块冰放在我火热的心上,一阵抽搐。
我总归是个路人,路人该做的事就是以路人的样子看着他。他像这座城市一个灰色的影子,似有若无,但总归存在。既然存在,就有意义。这个男人在我对这个城市的影像集里是一颗灰色的钉子,无措的,孤零零的站立。2011年的夏天,他迈着细长的腿走在我的夏天里,一步一个脚印,瓷实的踩在我的记忆里。他像一座雕一样矗立,贯穿在我对阿克苏的记忆里。
冬天来了。即使是南疆冬天的冷也是让人触目惊心的。我在冬天的样子就像乌龟,能缩着就一定不出来,冷让我有一种出于本能的惧怕。冬天要出门也一定是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才肯迈出脚去。冬至后,天冷得更出奇了,加毛的棉靴底上垫两双妈妈做的厚厚的毛线鞋垫,出去走一圈回来脚底都已经是冰凉麻木的。你可以想象那是怎么样的一种冷。
冬天的天黑得很早,那段时间好像接连在加班。回家总在十一点的样子。晚下班的那些天几乎每次都能在街上碰到这个男人,冬天的十一点了他还在街上,夜晚在街边游荡的他不再去垃圾桶里翻找,也许是因为冷吧。他还是那套行装,外套被裹了起来,歪歪扭扭得罩着他瘦瘦的骨架上,还是那条裤子,七分裤的长度,半截小腿瘦瘦的冷冷的晾在空气里,已经穿了很久,脏得发油像一块油毡,筒子似的从腰间挂下来,裤腿上已经磨破,一走路膝盖就从里头弯出来,脚上还是那双布鞋,已经磨破,露出脚趾头。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好长,两只手紧紧地裹住衣服,半猫着腰,微微的驼下背,在灯光里怯怯地走着,你分明能感觉到他的每一步都在颤抖。寒冷,肆无忌惮的往深夜里蔓延。一个瘦瘦高高的男人瑟瑟地走在“三九”天里。他像一根草一样,被卷在风里,刺骨的风里。裤子罩着他瘦瘦长长的腿空空的甩着,裸露着那截被冻得青紫的小腿。对面太百购物中心夜场购物正在进行着,灯光璀璨,进进出出的顾客让你想不到夜已深,马路这边昏黄的灯光照过来,他的身影夹在斑驳的树影间被拉得老长老长……
太百对面的腾龙市场里有家陕西人开的烤饼店,很好吃。我在晚饭没来得及吃的时候会买两个当晚饭。出市场门就是新华南路,市场两侧靠路的那边被划分成停车位。在市场门口碰见他实在不在我的意料之中。边上的停车位已经空了,他沿着内侧靠这马路的那边抖抖索索的走过来,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机械的挪动,最后停在一个垃圾桶前巴望一下,又愣愣地走过来,站在那里,我定定地看着他,他转头间瞥见我,眼神里似乎有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有,他就那样独独地站着,不向你迈进一步,你也无法向他靠近一步,似乎靠近一步就要把他吓跑一样。他看着我,木讷的表情没有一点点悲欢的颜色,看着他我顿时手无举措。面对这样安静的他,我不敢看他的眼睛,他眼神里透出的苍茫,像一片沙漠,让人无助。这个时候语言显得苍白无力。我转头跑向烧饼店,老板准备打烊,匆匆买了三个烧饼跑出来,还好,他还在。稍稍的犹豫了一下,走了过去,我不知道是否该说句“你好”,那一瞬间,有一丝害怕掠过来,我甚至想象他一把掐住我。我带着点恐惧痴痴地“哎”了一声,把烧饼递给他,神经紧张地快步走开。我的表现让我失望,而他那条破了的筒子似的油乎乎的弯出膝盖来的裤子和他鸟巢一样的头发还有他怯懦又木然地接过烤饼就低头去咬的样子是后来想起来是最深的印刻。
新疆的秋天短暂,冬天来得迅速,离开阿克苏已经一年半的时间,这个下午坐在办公室,转头间瞥见窗外渐渐黄了去的叶子,萧索的秋天要来的迹象,想起在阿克苏时我住的那间小屋窗口那棵榆树,这个时节也是这样慢慢变黄,然后飘落;想起那个九月在街上看到那个大个儿男人,孤零零的走在落叶铺满的英阿瓦提路。冬天快要来了,那个大个儿男人还在阿克苏吧?今年的冬天他是否也是像前年的冬天一样无处落脚,流落在寒冷的街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