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计划着,等七月份再回,这里的日子过得行云流水,时常感觉里,竟有些三秋一日。
总不得在各种理由面前让自己回去,即使身心疲倦困顿,盼得小假期里的些许休歇。一个电话召唤我,起身往返。
身边的人陆续结婚生子,心里有些羡慕,却深知这不是自己的人生轨迹。本家有个姐姐,生的小巧灵秀,羊脂白玉,削肩窄腰,二十又六,有个四五岁的女儿,宛若她的小型。年前才知她肚中又怀一子,显而,是盼着男丁。近来,我也添重男轻女的心思,不知为何,只觉女儿长大,是带着翅膀急急离开追求爱和幸福的天使,而儿子,才会永远属于自己,运气好,会带个贤惠的妻子登堂入室,似添半女,神仙乐事。这是插话了。再回头说她,我与她相交不深,见面也只是点头微笑,得知这个消息后,心里有几分欣悦,毕竟她夫家生活优渥,若能平安诞下一子,真真胜过人间四喜。预产期是今年五月,不料由于幼胎过大,蹬破了子宫,胎心竟无,她也命悬一线。我匆匆赶去医院见她,家里亲戚都在,病房安静闷热,她母亲算我伯母,歪睡在椅子上,一间房四五个床铺,或躺或坐,全是临产的孕妇,她面色苍白,此时却缓了过来,对我们说话,我竟不知如何回应答复,匆匆一面就离开。
出了医院开始下雨,我很讨厌的那种雨,空气闷热却干燥,没有太阳人却会出汗,雨像是憋在怨妇嗓心的哭腔,呜呜咽咽却不一哭而快。医院里停了许多车,人来人往,竟门庭若市起来,不再像是寂静清洁的救死扶伤的圣地。
然后回到了宾馆,说来有些绕结,她的妹妹,算是我二姐,后来嫁给了我舅舅,自然没有血缘关系,到我这里却差了辈儿。本来是姐妹相称,如今却兀自成了我舅妈,她跟她姐姐一样生得小巧,心性也与我相似,彼此也谈得来。我不知如何唤她,索性直呼其名。她的孩子翻过今年已经两岁,生辰小,其实才五个月,一进门她抱着他,小小的人儿,与我一个月之前见他又有些不同,到底是骨肉血亲,他眉眼里也有几分像我,我抱过他,就在我怀里笑,眼睛不大却有神,直直的看着我。那是能射中我的一种眼神,我知道,这是来自初生生命的天然力量,纯净,活力,灵动而精采。我想,即使他记忆微弱,这样看着我,微笑着,想必也是喜欢我的。她母亲跟三姐姐去逛街,我舅舅回了医院,妈妈在床上睡着,我抱着他,他很乖,不哭不闹,醒了就招招手示意我。小手像是想去绕我脸侧垂下来的一缕头发。我想,任何一个人,都会爱上婴儿的眼神,纯净的,让人心底也不含杂尘,在他面前,好似要跟他对齐一样固执的对望,坚信自己也如初生一般纯净,当然气氛是安静柔软的,心跳缓缓却有力,相望之间,是一个彼此拥抱在手里的寂静世界,美好安详,宛如静止。
到底是回了家,一路扬尘北去,看着高速路旁逐渐熟悉的指示路标,心底惦念着家里的人,甚至一草一木。我方才经历过生命的擦身轮回,一明一灭,如白天黑夜的变化,四季如常却时时凭添寂寞不舍。生命是怎样一段旅程,是否真有十方世界极地乐土,人生匆匆而返,弹指须臾,生命百载亦脆弱难言,那那些在母体里孕育好要招手人间的婴孩,是不是也有转世轮回之苦,在记忆尚未完全,身形未全之际,却做好了下一场轮回的准备?我无从知晓。
到家已是八九点,弟弟在,并说爷爷奶奶散步去了,他见我回来道不惊讶,毕竟我们都是自小经历惯了聚散,他平静,我倒也心头宽慰些,爷爷奶奶回来见我坐在床上,有惊讶有嗔怪:不是说了不回来嘛,也不提前招呼,真是...我忽而想起多年前,跟随着姑姑生活的那段时光,夜夜在睡梦里想念啼哭,妄想着亲人躲在衣柜里并未远行,生活得懵懂无知却常常悲戚,然后突然某天放学在院墙外听到他们的声音,飞也似的奔回去,却只见姑姑伸头见我慌慌张张的样子,又或者真遇见邻居说:你爷爷奶奶回来了!心跳比奔跑还要快,然后打开门见他们转身看我,一时间眼泪夺眶而出,心头好似千万委屈一言难尽般生涩。记得有次打电话回去止不住大哭,奶奶也在那头呜咽起来,是的,我几乎没有离开过他们独自生活过,即使平时独立惯了,终究是在他们身边。
再三询问下,说了回来的因有,他们也面露难色不忍相信,生命就是这样突兀孤独,来去不由人,记得以前经常睡梦里恍惚听见有丧乐队吹吹打打,哀乐悲鸣,晨起才知道附近有老人夜间悄然离世。奶奶会叹气,爷爷就背着手站在树下或抽烟,我竟兀自心酸,我明白,那一瞬,我们都想到某个或近或远的以后,某个或早或晚我们要共同奔赴的地方。
夜里梦到许多旧人,人常说梦见谁就是谁在想念你,那么死去的人呢?是他们的魂灵在牵挂我么。
夜起,四周昏暗却有微光,我摸索着来到窗前,夜空混沌,无星无月,我想起那个没有来到世上的孩子,他没有惊动太多人,不像成人老去,尘世一遭好歹经过,是不是正因如此,才这样稍稍轻意他呢,又是不是,他没有这场经历,反而给后人少些恒久的疼痛伤痂?
适值残春,院中诸花凋落,绿意盎然,春意过,夏又近。园中的樱桃色泽橙红,绿枝叶间相坠相伴,煞是好看,竹子长得很快,爷爷砍掉原先的那些,几场春雨又发出好多新芽,竟比原先粗壮深绿。一夜间就可以长几寸。我在家过了两晚,临走时看它们,至少长了十寸。不得不 说,生命的柔弱强大反复无常的对比,是多么强烈的证觉。
中午走,依旧是爷爷送,他拉着行李箱在前面走得很快,人家都在家里吃午饭,我却背着包要离开。我不喜欢这种感觉,在别人平常团聚里离开,有些悲情的味道。我反而喜欢一清早,走在别人的熟睡酣眠里,互不相扰,干净利落。
车子缓缓驶过人群,我在车里等着他们去告别,宝宝带着帽子,吐着小舌头,在妈妈的怀里。他左右环顾,有一种天然的无知,因为关于聚散离别,他还没有概念,别说我心底矫情之处到底有几分伤春之情。
总觉得春天一过日子就很快,五月,就快半年了,所有的情绪清晰模糊,都在如水的时光里涤荡着,你我亦如此。
来去匆匆,翻过五一假期,一切又要忙碌起来,情绪了了,在欢声笑谈里,渐渐淡忘了那场阵痛。我想,他既离开,必定会投生到别家,无论如何总会完整他的生命之旅,因为无论如何,悲喜都好,人类生命都在轮回交替着,如时光变换,昼夜不息。
岁岁红莲夜
2012 05 05 夜吊未降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