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爷是村子里第一个早起的。早年,我常常在上学的闹钟响起前就醒来。隔壁魏爷家沉重的木门总发出响亮的吱呀声;锅铲子与锅沿的碰撞声里也总伴着魏大娘淡淡的抱怨。
“死老头子,日日起那样早忙去见阎王呐,这么多年,也没见阎王老爷叫你大名儿!”
魏爷脾气很大。早晨要吃鸡蛋面条。
开春以后,魏爷起得更见早了。每年他总在春雨降临时第一个扛上犁锄上山。
天还没有亮利索。只能见靥靥的巨大山影横卧在庄子周围的黎明中。村东五里坡坳子里那棵大银杏树,顶着白白的霞光,颇似顶部爆出了棉花的毡帽。魏爷已习惯了村庄在他眼神的抚摸下醒来,听早春干燥的风吹开布谷鸟眼睑后的第一声啼叫。
早起头一件事,魏爷往烟锅里仔仔细细地填满一锅烟草,坐在门槛外光滑的石凳上,缓慢地吸着。长长的烟杆挑着魏爷长长的悠然。淡淡的烟雾在黑色裹头布上方不断变换形状,烟草轻轻的香味儿慢慢散去。
吸一口烟,重重地吐一口痰。他在等待魏大娘端过盖着煎蛋的面条,面丝入口的呼呼声、喝汤兹滋声歇下,天也亮透了。娃子们开始赶着牛打家门口的土路上山。估着村里的牛走得差不多,魏爷就提上篾筐拿上铁锹,把附近土路上热气腾腾的还散着青草味儿的牛粪拾回来。
魏爷很早就为春耕作准备。春节的喜庆气氛还未散尽,许多人过年的新衣尚未褪去,魏爷家里已传出了叮叮当当的金属撞击声:
“爷!十五都还没过呐!”
“布谷鸟在催了!犁锄该抛光的抛光,该加锲的加锲,天可不等人啊。”
魏爷家里犁锄声一响,张家的、李家的犁锄也全都进了魏爷的院子,在屋檐底下排队竖着。魏爷是个老木匠。
布谷鸟整天紧催不停,叫声很干燥。
天气很干燥。种子没办法下地。
老天会降及时雨,会体恤人。魏爷是深信不疑的。要不村里的牛为啥总在他家门口的土路上而不在其他地方掉牛粪呢?这是魏爷深信上天的理由。
太阳已经快照到门槛。魏爷坐在石登上,看着天边轻飘飘的白云。嘴角的皱纹更紧了。照这情形,三五日内必得祭龙王了。去年也是这个节骨眼上罢,每年也都是这个节骨眼上。只是,龙王果然祭了,但始终未下雨。祭了龙王那天晚上人人都知道窗外的树颤的十分厉害。春雨却是十天后才来的。
太阳进屋了。抽芽的柳树小小叶面泛着光。
五里坡传来了布谷鸟的叫声——布咕——布咕,涂满了初春灿烂的日光……
太阳从五里坡对面的山肩掉下去了。娃子们赶牛回家的声音很清脆,“走——!家喽!”嗓音和往常一样,带着家中饭桌上大碗里热气腾腾的兴奋。
魏爷又出来坐在石登上。仔仔细细地往烟锅里填叶子烟。掉在地上小半指甲壳大的烟叶也没逃出魏爷的眼睛,口水润湿的指头把它粘了起来。
“爷!吃了么?”伴着布谷鸟上了露水的叫声。牛群从门口走过。
——布咕——布咕,——布咕——布咕。
魏爷的春耕准备得最早。却还是和大家同时在第一场春雨里上的山。魏爷地里的庄稼长势最好。魏爷用了很多的牛粪。
那年春天。我上学的时候,听到了布谷鸟的叫声。
2006年10月.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