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熹云带着绿绮，从华羽宫的侧门，进了云台殿偏殿的暖阁，示意守门的太监和宫女不要声张。
从暖阁的窗子望出去，正好可以看到殿内的情形。
她悄声叫来一名宫女，问及目前殿选的情况，宫女声称，已经进行大半了。
熹云很是吃惊：“这么快？”
宫女斟词酌句道：“回禀娘娘，秀女六人一组进殿，让皇上和太后相看。太后倒是很仔细，皇上他……”
熹云看她似乎不敢明说，便干脆凭窗望去，正殿的宝座上，太后和萧坤正襟危坐，此时正好进来六名秀女，太后颇感兴趣 ，正要开口问话，萧坤却是瞥了一眼，便不耐烦地摇头摆手，表示他都没看上。
熹云不禁哑然失笑，这种选看方法，自然是很快。
宫女察言观色，小声道：“到目前为止，只留了五名秀女！”
熹云瞬间明白，萧坤对选秀有抵触，但又不好驳太后的面子，便干脆阳奉阴违，走个过场。
远远望过去，太后脸色阴沉，而萧坤则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态度极是敷衍。
熹云轻轻叹了口气，这么做，太后一样不满，还不如一开始就陈明态度拒绝呢。
02
就在这时，待选秀女临时休息的东暖阁里，突然传来一阵喧嚷。
接着，便是一个女人尖利刺耳的骂声：
“你们这些阉人，果然都是些下贱胚子，等本小姐做了宠妃，首先要了你的狗命……”
倚窗而立的熹云，闻之倏然回头，惊愕不已。
皇宫内苑，天子近前，居然传出如此污言秽语！
她蹙眉唤道：“绿绮，随本宫过去看看，是谁如此大胆！”
熹云扶着绿绮的手，缓步去了冬暖阁。进门就看到，一名华衣锦服满头珠翠的秀女，正揪着一个小太监不放。
小太监垂着头，缩成一团，连连求饶。那秀女却充耳不闻，嘴里胡乱骂着，没轻没重地又打又踢。
旁边的十余名秀女，围成一团，花容失色，窃窃私语。
其中一个穿着淡绿衣裙模样清丽的秀女，正拧着两道秀眉，劝解道：“这位姐姐，得饶人处且饶人，万一惊动圣驾……”
打人的秀女不屑地打断她：“少多管闲事儿，本小姐谁都不怕！”
03
猖狂！
熹云顿时满腔怒火，厉声喝道：“住手！”
打人的秀女抬起头，扫了熹云一眼。见眼前是个穿着家常衣裳的孕妇，也看不出身份，遂轻蔑地问道：“你谁啊？”
绿绮一个箭步上前，怒目而视：“放肆，皇后娘娘驾到，居然还不跪下！”
秀女这才不情不愿地跪地请安，熹云定睛一眼，她打的那小太监，居然是御前伺候庄槐。
熹云沉声问道：“庄槐，怎么回事？”
庄槐狼狈之余，一脸忿然：“启禀娘娘，崔公公命奴才来暖阁送茶水，奴才不小心踩到这位姑娘的脚，已经道歉了，可她……”
那秀女抬起头，娇艳的脸上，带着倨傲的表情，泠然道：“皇后娘娘，这死奴才踩脏了本小姐的鞋子，请狠狠责罚他，最好……最好乱棍打死！”
绿绮这时已经探知到这位秀女的身份，俯在熹云耳边小声道：“这是靖国公的嫡长女林静苒！”
04
熹云心里冷笑一声，怪不得呢！
她早就听说，靖国公为人极霸道。养出的女儿，果然也是骄纵跋扈、不知天高地厚。
御前伺候的太监，就连她这个皇后，平日里也要敬着几分的，她居然敢对庄槐大打出手。
熹云目光森冷地盯着林静苒：“乱棍打死？林小姐好大的口气，这是宫里，不是你们林府。庄槐是皇上身边的人，岂容你一个秀女随意打骂、口出狂言！”
那林静苒居然不服气地撇撇嘴，翻了个白眼，小声嘀咕：“皇上身边的人又怎样？不就是个奴才嘛！”
熹云怒火中烧：“绿绮，给本宫掌她的嘴，让她学学宫里的规矩！”
绿绮也早就看不惯林静苒了，当下便上前，左右开弓，在她脸上狠狠扇了几记耳光。
林静苒瞪大眼睛，似乎没想到会挨打，怔了片刻，居然嘤嘤地哭起来，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熹云恼怒之下，正要喊人把她拉出去，却见首领太监崔尚小跑着进来，看见熹云，先是一愣，很快便躬身行礼：“皇后娘娘，皇上听到这边闹腾，大发雷霆了，让奴才把闹事的人带到正殿去呢！”
05
熹云一愣，本来她还想着息事宁人，不把事情捅大，这个林静苒这么不知轻重，也该让她受点儿教训。
眼见崔尚带着庄槐和林静苒走了，熹云想了想，怕林静苒再无理取闹颠倒黑白，便叫上那名穿绿色衣裙的秀女，温和地说：“你刚才一直在场，随本宫一起去正殿面圣吧！”
绿衣秀女似乎有些吃惊，但很快就福了一福，恭顺地随着熹云，出了东暖阁。
正殿里，萧坤见到熹云颇感意外，正要开口问她，却听太后怒不可遏道：“何人在暖阁里闹得沸反盈天的？”
那林静苒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突然爆发出一声嚎啕：“皇上，太后，你们要为臣女做主……这小太监冲撞臣女，皇后娘娘还无故打人……从来没有人打过臣女呢！”
果然是恶人先告状，熹云还没示意，那绿衣秀女便上前一步，盈盈跪倒：“皇上，太后，臣女刚刚就在东暖阁，亲眼目睹这场风波，是这样的……”
接着，绿衣秀女便把事情发生的始末说了一遍：林静苒蛮横跋扈、打骂太监、顶撞皇后、不服管教……
她口齿清晰，有条有理，又客观公正，听起来很是令人信服。
06
萧坤脸色铁青地站起身，指着下面满脸不服气的林静苒，怒道：“如此不知轻重的蠢货，到底是怎么选上来的？内务府是干什么吃的？杜全！”
内务府总管杜全战战兢兢地跪倒在地，嗫嚅了好半晌，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熹云便道：“杜全，有什么话就跟皇上说清楚。按规矩，进入殿选的秀女，应该要细细审查，了解其品行的！”
杜全鼓足了勇气，才分辩道：“启禀皇上，这……殿选的秀女，都是太后……太后定的啊！”
熹云微微闭眼，太后选秀女的准则，只看家世，别的一概不考虑，混进如此不知礼仪骄纵嚣张的秀女，也是在所难免。
殿内一时静下来，众目睽睽之下，太后难堪极了，原本端庄威严的面孔，此时彻底垮了下来。
半晌，她才顾左右而言他，悻悻然地指着绿衣秀女，问道：“你是哪家的秀女？”
绿衣秀女不卑不亢地答道：“臣女文昌侯嫡女裴书琴！”
熹云一惊，这么巧，原来她就是裴书琴。
太后找补似地，赞道说：“落落大方，有礼有节，文昌侯果然教女有方！”
裴书琴莞尔一笑：“谢太后赞扬，不过京中的大家闺秀，自然都是知书达礼的，”她瞥了一眼林静苒，“她只是个意外罢了！”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便消除了太后的尴尬，太后满脸都是笑意，吩咐旁边的太监道：“还不赶紧记下名字……皇帝身边，就需要这样的可人儿！”
裴书琴微微一愣，很快就俯身叩拜，嘴里感激地说着：“谢谢皇上，谢谢太后！”
07
熹云定睛看过去，突然觉得这个裴书琴哪里不对劲。
在太后问话的过程中，她滴水不漏，对答如流，倒是一切正常。
而这会儿，她垂下头后，却不复刚才巧笑倩然的模样。
眼神锐利，表情严峻！
一张脸绷得紧紧的，丝毫没有入选的惊喜。
片刻后，她又不经意抬头，瞥了一眼上方的皇上和太后，暗暗咬紧牙关，眼睛里现出阴冷的光。
熹云正悄然观察着，旁边久未说话的林静苒，这会儿好像突然反应过来，爆发出一声尖叫：“裴书琴，你这贱人……让你多嘴多舌！”
一边喊着，一边对着裴书琴直冲了过来。
裴书琴本能地闪了一下，林静苒没站稳，脚下一个趔趄，却撞上了旁边坐着的熹云，而且正中她那高高隆起的腹部。
猝不及防间，一阵尖锐的疼痛袭来，腹部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撕扯着下坠，熹云弯下腰，忍不住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离她最近的裴书琴，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狠狠地把林静苒推开，然后和绿绮一起，慌忙扶起熹云，嘴里大声喊着：“快来人，皇后娘娘……不好了！”
08
龙椅上的萧坤，看到熹云倒下的一刻，便一跃而起，大步奔到熹云身边，一把把她抱了起来。
来不及回未央宫了，他一边往云台殿的暖阁里冲，一边急促地大声命令：“快传太医！”
太医和宫里的稳婆几乎同时到达，一番诊视后，太医脸色凝重：“娘娘这是受到外力撞击，动了胎气，要提前生了！”
暖阁的门砰然关上，萧坤守在殿里，听着暖阁里传来熹云凄厉的叫喊，身上沁出了薄薄的冷汗。
那个林静苒，此刻惊恐地缩在云台殿的一角，终于知道害怕了。
萧坤看着她，咬牙切齿道：“把这个蠢货拖出去，乱棍打死！”
09
熹云躺在暖阁的床上，腹中的剧痛一波接一波地袭来，时间凝滞了一般，只剩下永无止境的疼。
头发已经被汗水濡湿，万事万物都悄然隐去，唯余稳婆的声音，在耳边不真实地响着：“娘娘，使劲，使劲啊……用力！”
“用力，用力……”熹云喃喃自语着，心里却有一层恐惧密不透风地漫上来。
终于到这一天了，终于要面对这一刻了！
“菩萨保佑，不要让我生两个皇子，不要让我面临残酷的抉择……”熹云默默地念叨着，忍受着内心焦灼和身体疼痛带来的双重折磨。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声婴儿的啼哭，终于传来。
熹云用尽浑身的力气，微微直起身子，期待又担忧地问：“是公主……还是皇子？”
绿绮的声音微微颤抖：“娘娘，是个小皇子……”
熹云颓然倒下，恐惧和不安更加上了一层，已经有一个皇子了，如果再来一个，天哪！
却来不及多想，锥心的疼痛还在持续，而且比刚才更甚，浑身却绵软无力，提不起一点儿劲。
稳婆着急地喊着：“娘娘，用力啊，可不能泄气啊，还有一个呢！”
熹云闭上眼睛，用力？她是真的累了，累到已经虚脱。
绿绮看到熹云惨白的脸色和水湿的头发，心疼又害怕地小声问道：“太医，另一个孩子怎么还没动静？”
太医也是满脸焦灼：“双生子分娩时，有的能差几个时辰呢……娘娘这……怕是遇上了！”
绿绮带着哭腔：“那娘娘这罪要受到什么时候啊！”
10
半个时辰过去了，熹云的叫喊声，从凄厉惨痛，到微弱嘶哑。
得知皇后分娩的消息，嫔妃们也都赶了过来，和熹云交好的慧妃曹如月，更是请示了太后，直接进入暖阁，亲自守着熹云。
暖阁外，萧坤急得满头大汗，在殿内不停地兜着圈子。
太后倒是没有紧张，她抱着刚出生的小皇子，气定神闲地安抚萧坤道：“不必惊慌，女人生孩子，向来如此……这不是已经平安生出一个了！”
萧坤置若罔闻，一个宫女匆匆出来，端了一盆含有血的污水。
萧坤冲上前拉住她，焦急地问道：“皇后怎么样了？”
小宫女满脸惊惧：“第二个孩子到现在都没有动静，娘娘……娘娘本来就动了胎气，这又耗了这么长时间，疼得晕死过去了，太医……正在抢救！”
萧坤的脸痛苦地抽搐着，终于，他按捺不住了，疾步向前，要往暖阁里冲。
11
太后迅速起身，一把拉住他，严厉地说：“产房血腥，男人不能入内……皇后怀的又是双生子，更是不吉！”
萧坤甩开太后的手，咬牙道：“都什么时候了，还讲究这些……儿臣要进去陪着云儿！”
太后恼羞成怒，低声斥道：“别忘了，你现在是皇上，岂能如此儿女情长？你有这么多的嫔妃呢，难不成将来她们生孩子，你也都一个个地陪了去？”
萧坤回过头，语气坚决地说：“她们是嫔妃，云儿却是皇后，是儿臣唯一的妻子……母后应该不会忘了吧，当初，京城的名门闺秀，没有一个人愿意嫁给儿子，只有她……所以，在儿臣心里，她和别人不一样，是不能相提并论的！”
太后怔了一下，才悲凉地说：“皇帝翅膀硬了，连母后的话，都不听了，是吗？”
萧坤面无表情，低声道：“如果听母后的话，是不是要把林静苒那样的女人，也都一一纳入后宫？”
太后踉跄着后退一步，张口结舌，萧坤沉痛地看着她，语气决绝：“母后，儿臣知道，在您心里，一直存着自卑。你觉得你自己出身寒微，儿臣又性子刚直，不懂算计，做不了统治天下的帝王。
所以，你才会在儿臣懂事后，一遍遍地告诉儿臣，不要觊觎皇位……后来，阴差阳错，儿臣偏偏做了皇上，你又开始恐惧，恐惧儿臣坐不稳皇位，所以事事都想替儿臣操心筹谋。
但是母后，您忘了您当初是怎么说父皇的，您说他是睿智圣明心怀黎民的君王，却是一个冷酷无情的夫君，一个糟糕透顶的父亲。
儿臣不愿那样，儿臣想做一个好皇帝，也想做一个好夫君好父亲，不让妻儿像我们娘儿俩一样，寒心怨怼。
所以，请您，以后不要过多干涉儿臣，儿臣，知道怎么做！”
说完，他回过头，毅然决然地走进暖阁。
太后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跌坐在椅子上，曾几何时，对她俯首帖耳的儿子，已经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眉宇之间，既有果断，也有柔情。
12
昏昏沉沉中的熹云，突然感觉到有一双温暖有力的大手，紧紧地攥住了她的手。
她有气无力地睁开眼睛，看到了萧坤焦灼而担忧的眼睛。
熹云大吃一惊，虚弱地说：“皇上，您……您怎么进来了？”
萧坤看着妻子，像从水中打捞出来一般的，浑身都被汗水湿透。他的眼圈微微泛红，胸膛急剧地起伏着：“朕进来陪着你……云儿，辛苦你了！”
熹云想对他笑一下，想说两句安慰的话，一张嘴，却是又一阵疼痛袭来，她情不自禁叫一声，两只手，紧紧反握住萧坤的手。
她挣扎着，猛地直起了身子。
稳婆在旁边激动地喊：“娘娘，快使劲啊，头都快出来了……”
一声嘹亮的哭声，骤然传来，绿绮在旁边激动地喊道：“生了，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