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涂晓妮在会议室里做季度总结的节骨眼儿上,房东打来催搬的电话,涂晓妮简直要急疯了,躲进茶水间里小声哀求:“马姐,我不是不肯搬走,而是真的腾不出空儿。最近公司季度总结,我天天加班到晚上十点多,后天还要出差,你让我搬走,总得给我留出找房子的时间吧?毕竟我们还有合同,你让我提前搬走,是你违约呀。”
电话那端的马姐口气比她还可怜:“小涂啊,算我求求你了哈,你抓紧搬走吧,我再退你一个月房租。实不相瞒,这套破房子我当初9000一平米买到手,放了7年还是要9000一平米卖出去,赔惨啦,做梦都想哭,就这样都卖得很困难,好不容易碰到个愿意接盘的,我必须牢牢抓住。
“人家什么都看好了,唯一的条件就是马上入住,我求求你啦,成全我吧!要是因为你不搬我卖不了房,你就把这房子买下来好了!”
话已至此,涂晓妮还能说什么呢?谁让自己就是一租房的?就算有合同又能怎样,还不是任人拿捏?
晚上十点半,结束加班的涂晓妮拖着疲惫的身体爬回了出租屋,喝了一罐能量饮料后,强打精神收拾行李。好在她东西不多,归拢归拢也就装了两个箱子,一手拖着一个就能走。
然而,等她走到小区门口,孤单立在昏黄夜灯下,穿透瑟瑟夜风左看右看,身心感受除了冷,便是迷茫。应该去哪里?她不知道。
涂晓妮爸妈都在老家,她在这座城市里没有朋友,同事倒是有很多,但都是泛泛之交,到不了能收留她几日的地步。
快捷酒店?好像也不行,她明天要去邻市出差,出差内容是去市辖属的几个县城见客户,免不了爬山下岭、东跑西颠儿,不知要过几天才能回来。
万般无奈之下,她拨通了宋择明的电话:“喂!宋择明,你还没睡吧?我跟你说个事哈,我恐怕得搬回去住一段时间。”
于是晚十一点半,涂晓妮拖着两个箱子回到了往昔的家。
不,她现在不愿意称之为家,这最多算是她和宋择明共有的房子。
两个月不见,宋择明好像瘦了一圈,许是因为睡眠被扰,脸上疲态尽显。涂晓妮换鞋时习惯性地往屋里看了一圈,问:“鸣鸣睡了?”
宋择明伸手接过涂晓妮的箱子,归置到墙角,说:“十点就睡了,你这是怎么回事?”
涂晓妮甩掉高跟鞋,去冰箱里拿出一瓶水咕咚咕咚灌了半瓶,说:“房东着急卖房,嫌我碍事,把我赶出来了。”
宋择明笑笑:“那你可挺惨。”
涂晓妮一听这话,瞪圆了眼睛:“你还好意思说风凉话!我为什么这么惨?这几天我都没好意思催你,你到底什么时候能够给我50万?”
宋择明一听到“50万”,就像被人摁了身上的某个开关,迅速收敛刚才的笑意,小声说:“恐怕还得再等等。”
涂晓妮气哼哼地坐在沙发上,口气很冲:“我早点拿到钱就能早点去买自己的房子,何至于沦落到大半夜被人赶出来?还要投靠即将变成前夫的男人?”
宋择明偷偷看了涂晓妮一眼,欲言又止,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2
当初两人协议离婚时,说好为了保住孩子的学区,这房不能卖。两个人中只能一人要房,一人要钱。
这套房是他们婚后一起出资购买的,好巧不巧,办手续的时候,涂晓妮在老家卧床保胎,不能走动,加之要用宋择明的公积金贷款,为了省事,房证上就只写了他一个人的名字。
如今这套房的贷款已经还完,市价100万。协议财产分割时,除了各自收入各自管,能分的就只有这套房。
宋择明选择要房,承诺给涂晓妮50万,只要钱备好了两人即刻去领离婚证,彼此就算彻底恢复自由身。涂晓妮因此便搬出了家,独自在外租房住。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谁能想到事业稳步前进的宋择明,竟会面临失业的困境。大幅降薪、股票跌停、奖金分红全泡汤,他凑不够这50万了。
涂晓妮简单洗漱一番,从卫生间里出来时,发现宋择明还像个木头桩子似的坐在沙发上发呆,便问道:“你怎么还不睡?我不管你了,我去鸣鸣房间睡。”
宋择明小声喊道:“晓妮你等下,我有事跟你说。”
涂晓妮打着哈欠走过来,跌坐在沙发上,闭着眼睛说:“赶紧说,别磨叽,我要困死了。”
宋择明停顿片刻:“我想跟你商量下,要不这房子你和鸣鸣住吧,我过户给你,然后你给我50万,行吗?”
涂晓妮颇感意外:“为什么?怎么突然改主意了?我感觉你比我更想要这房子呢。”
因为要离婚了,关系破裂到不能再破裂,两人反倒可以坦诚相见,宋择明便实话实说:“我单位要倒闭了,现在正在破产清算,原先说好的很多待遇都兑现不了,我……我拿不出50万给你。
“说句实话,以后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年纪大了,学历没有小年轻好,体力也拼不过人家,都不知道还能找个什么工作。”
对于宋择明如今的难处,同是职场人的涂晓妮感同身受,她本来就打算拿到钱自己贷款买房的,如今既然宋择明不想要房,她也懒得折腾。
只是,她也拿不出50万,可能需要点时间,到处借一借。
3
涂晓妮把自己所有账户里的钱划拉到一块儿,也就凑了20多万,离买断房子的50万还差一大截。而就在她和宋择明说好分期付款之后,老家打来电话,传来一个极其令人崩溃的消息——她爸中风了。
涂晓妮马上请假赶回老家。
事情比她想象得更糟糕。她在老家医院里看到的,是嘴角流涎、口齿不清、偏瘫卧床的爸爸,还有苍老许多、双眼红肿、步履蹒跚的妈妈。
医生说老人早有发病征兆,只是就医太晚,把病情耽误了。现在这种情况,一般的病人都会选择回家休养,由家人妥善照管,定期来医院检查。
以涂晓妮家里的条件,也只能这样做。
涂妈年轻时没有正式工作,因而没有退休金;涂爸是鼓风机厂工人,退休金微薄。老两口原先就靠这一份退休金和涂晓妮隔三差五的贴补过日子,可以说相当拮据,如今这一场大病,更是把家里的那点积蓄花得七七八八。
涂晓妮看着瘫在床上的爸爸,再看看身体一直不好却要强撑精神照顾爸爸的妈妈,心里堵得一条缝都不剩。
她知道她爸是不能变回原来的样子的,甚至可以说只会变得更糟。她不敢想象在未来漫长的时间里,他们一家该怎么过。
在家照顾爸爸三天后,涂晓妮累到崩溃,不得不考虑更多,现在她和妈妈一起照顾爸爸尚不能应付,往后她回去工作,留妈妈一个人在家,那份艰难,她无法想象。因此她决定请一个护工,以后和妈妈一起照顾爸爸。
从老家回来的涂晓妮,身上又多了一笔不小的固定开支。她甚至觉得,余生她大概只能围着两件事打转转:赡养父母,供养孩子,应该不太可能还有余力去做其他事。
所以她凑不够50万,现在她也不想要房子了。
4
涂晓妮把自己的想法告知宋择明,宋择明无奈地笑笑,问道:“那可怎么办啊?学区房得提前三年落户,现在要置换小房,孩子的学区就没了。”
涂晓妮说:“学区肯定不能动。你看看,我现在每个月给家里寄五千块,还要负担鸣鸣的部分花销。之前攒的那点钱,正在一点点减少,搞得我连生病都不敢,好惨。真不敢想以后,感觉自己没以后。”
宋择明看了看涂晓妮,思虑再三,最终还是说出了自己一直都想说的话:“晓妮,要不,咱们别离了,凑合过吧。”
涂晓妮看着宋择明,心中感慨良多,却不知从何说起。
两人当年通过相亲结识,原本就没有深厚的感情基础,之所以最后能走到一起,实话实说,就是因为他们都是各自能力范围内、所能找到的最好的那一个。
普通男女,有几人谈得上情爱?不都是条件相当,奔着一个家去的吗?
成家后,他们也曾有过一小段琴瑟和鸣的日子,皆是因为彼此于对方而言都是陌生人,大家对陌生人总是格外宽容,愿意为对方付出一些耐性,愿意在对方面前保留美好一面。
可人毕竟是肉体凡胎,熬不过时间的磨蚀,谁也说不清对方什么时候发生变化。
旁人习惯用物是人非来唏嘘,而事实却是,对方只是慢慢变回了本来的样子。
一个人本来的样子是什么样子?可能是你看一眼,只想转头走掉,根本不可能有交集的样子,然而你却跟这样的人结婚了、生孩子了。
更悲惨的是,对方视你也如此。
他们不分场合地吵架、摔东西、说狠话;后来吵都懒得吵,直接冷暴力;发展到现在冷暴力都懒得搞,视对方为无物。
这就是涂晓妮和宋择明想要离婚的原因:他们本来就不该结婚。
然而听起来如此惨淡的婚姻,却因为一套无法分割的房产而无法结束。
5
涂晓妮和宋择明双双决定不离婚。
幸好他们还没有办证,只有一纸协议,撕掉了就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他们又重新住到一起,睡到一张床上,如无必要,都不会刻意地与对方讲话。他们更像是一间公司的两个部门,章程统一,高效衔接,分工合作,目标一致。
涂晓妮继续努力工作,兼顾儿子鸣鸣和家庭,还要隔三差五回一趟老家,送钱,送物,尽一份孝心。
宋择明的单位办理完破产清算后,他拿到了一笔赔偿金。他将这笔钱留给涂晓妮,自己在南方找了份工作。工资比原来高很多,只是很少有时间回家,他和涂晓妮要面临长期的两地分居生活。
有同事得知涂晓妮家中现状,不免有些担忧:“你和你老公这样子不行的,时间久了一定会出问题。”
涂晓妮暗自腹诽:我们早就出问题了,离婚都只差临门一脚了。
一道那么深的裂痕摆在台面上,却能被双方视而不见,让日子继续运转,那么这段关系已不能套用常规来解读。
涂晓妮沉湎于当下的困境,从未想过以后。因为这段婚姻最不好的“以后”,他们已经经历过了。
也正是因为经历过,他们才更清楚,他们彼此嫌弃,然而因为谁都没有单飞的能力,只好继续生活在一起——像他们这样的两个人,除了抱团取暖,又能怎么办呢?
生活需要他们有三头六臂,而他们没有,最好的选择,就是用自己的一头三臂和别人的两头三臂结合起来,招架来自不同方向的调戏。
婚姻中情尽时,一别两宽、各生欢喜的话,人人会说;却不知做起来是另一回事,有些夫妻,聚是一道光,散是老菜帮,合则一碗汤,分则黄花凉。
那就这样过吧,也许假以时日,能在平平淡淡中凑合出一丝叫做相濡以沫的温情,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