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十岁的时候,我敏锐的察觉到母亲对自己的疏离肯定有着某种不可告人的秘密。
我是家里的老二,上面一个姐姐,下面一个弟弟,别人总说,冤老二。意思就是,爹疼老大,娘爱老幺,老二是最不吃香的孩子。
冤老二在我身上得到了最好的验证。
母亲对姐姐和弟弟都是热烈的,爱也热烈、厌也热烈。她从没有打骂过我,姐姐和弟弟做错事后,母亲涨红着脸对他们凶:“再不听话,我就不要你们了!”
但是他们乖乖的时候,母亲会一把抱住他们,宠溺的摸摸他们的脑袋,甚至在他们脸上吧唧亲一口。
他们之间打骂是真的,亲情也是真的。
而我,就是闯了天大的祸,趴人墙头、打人家枣子,扔石头到粪池里,母亲都视若无睹。我们之间隔着我作为一个孩子理解不了的距离。
为了讨妈妈欢心,我也掏心掏肺地做过出色的事:考试拿第一,勤劳的洗全家的衣服,尽可能懂事、乖巧。
但是母亲仍然没有只言片语,如果不是她连姐姐背后爬了一只蚂蚁都可以看到,我真的怀疑母亲得了盲症。
我是一个隐形人。母亲的目光从没有在我身上停留过一秒,她大概连我长什么样子都不清楚吧。
2
得知真相的时候,我十三岁,正步入青春期。
十三年来,父亲极少在家,与我们聚少离多。父母的关系异常冷静,从未争吵过,却也从未亲昵过,就像用尺子测量好的距离一样标准又生硬。
那天晚上,父亲从外地回来,破天荒的他和母亲吵了起来。姐姐和弟弟已经入睡,我却因好奇,悄悄起床趴在他们门口偷听。我总觉得我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我背后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
“凭什么让老大退学?!”母亲压低声音。
“她是老大,也16岁了,不上学了可以找个活干。”父亲说。
“我坚决不同意!要是不上,也是那个野种不上,我受十几年的气养活她这么大,现在还让我的小孩退学挣钱供她读书?!”母亲的怒气蹿出很远。
“十几年了,你还这么气,她也叫了你十几年的妈了,别野种野种的了。”父亲说。
“叫我妈?我觉得恶心,她不就是野种吗,你不要脸和野女人生的不就是野种吗?”
“唉,不提这些了,既然你不同意,工钱我想办法再去要。”
随后陷入了一大片的寂静之中。
我清晰的听到自己乱了节奏的心跳声。
十三岁的我,不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了,父母的话,我听得真切,听得明白。
那一刻,我多想我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子啊。
我拖着自己僵硬的身体挪回床上,躺下来的时候,泪恐惧的奔流而下。
再回想起多年来母亲对我的态度,一切谜团都解开了。
面对一个自己的丈夫和别的女人生的孩子,还怎么要求她一视同仁地去爱去在意呢?
我就是一根刺,母亲看一眼心里就被扎一下,我还代表着肮脏和屈辱,母亲看一眼就恨一回。
3
得知身世后,我不再执着母亲为何眼里没有我。
当然,我也不恨她,甚至打心底感激她,她把我养这么大不容易,压着一腔恨意养着我,而且没有虐待我,给我吃给我穿,给我一个正常关系的家庭。
我对亲生母亲有好奇,但并不想找她。我害怕。我想一个勾搭已婚男人还生下孩子又把孩子抛弃的女人,不会好到哪里去的。我害怕承认自己有一个这样的亲妈。
十三年来,我喊母亲也已经习惯了,从骨子里认定她就是我的母亲,我受过很多冷遇,但在心理上认她为“妈”这一点很难改变了。
我惊讶于自己的冷静和理智。大概人生来就有趋利避害的本能。
我更从容更坚定,不论母亲如何待我,她都是养我的母亲,唯一的母亲。
以前,我每天有百般猜忌母亲为何不亲近我,现在水落石出,我倒心里磊落了很多,我只管做好我自己就行了。
我仍然考试拿第一,仍然勤劳做家务,仍然和姐姐弟弟情真意切,仍然妈长妈短的喊她,仍然偶尔犯一些错误。
4
日子像孩子手里的风车一样,呼呼啦啦地过着。
姐姐高中毕业以后出去找了份工作,做了几年就嫁人了。
我考上了一所不错的大学,弟弟在读高中。父亲当年去要工钱没要到,转到别的工地。
就在我高考前夕,一天放学回家,突然看到母亲正在嚎啕大哭,家里多了许多不认识的人。这时我姐回来,我妈拉住她说:“你爸走了啊,他怎么就这么走了啊……”我脑子里一片空白。
父亲死于工地上的意外,他是被一幢准备拆迁的危墙砸死的。
我们得到了一笔赔偿款。
那一段的记忆都是空白的,我只知道,这个家里我唯一的庇佑,没有了。
我不想失去这个家,我在这里待了太久,连我家地砖上有多少缝我都一清二楚。家里的一切陈设,都早已和我的血液融为一体,只要看到它们,我就知道这是家。我多么害怕,由于父亲的离去,母亲会将我连根拔起。
父亲的丧事办完,我的高考成绩也下来了。能考上大学固然值得开心,可是学费是一笔大开销。
母亲愿意我上吗?而且是拿着父亲的命换来的钱。
思考后,我决定放弃,出去找个工作也挺好的。
母亲问我考得怎么样,我含糊其词:“一般,我不太想读了,我想出去找个工作。”
母亲像以前一样,淡淡的,冷漠的,不说话。由于父亲刚走,她老了很多,她的冷漠里有一丝哀凉,好像是由于突然的颓疲,她的老气里,多了那么一丝慈悲。
临近开学的一天,在饭桌上,母亲问我:“成绩到底怎么样?收到录取通知书了吗?”说话时,她的眼睛看着桌子上的菜。
“三本,可上可不上的学校,妈,我想和姐一样出去找个工作。”我说得很轻松。
“既然考上了,还是上吧。”她叹了口气:“你姐打工,是她没考上。”
我嘴里塞了饭菜,还没咽下去,一股暖流从喉咙往上冲,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
那一刻,我知道,我们之间那个隐形的东西通过时间在改变着。
5
我进了大学,一头扎进学业里,一有空就去各种兼职,挣来的钱一部分留着自己省吃俭用,一部分偷偷拿给姐姐,姐姐婚后过得并不幸福,嫁的那个人眼高手低挣不到几个钱。尤其生了孩子之后,更加缺钱,三天两头吵架。
母亲为此愁得头发都白了,夜夜失眠,我看着心疼。
我的大学时光是苦的,为了省钱,我总是拖到最后才拿着饭卡去食堂,因为打最后的剩菜,别人会多给点。同学们都谈恋爱,我不敢,觉得自己没有资格。
熬过那艰难的四年,我选择了离家比较近的工作。此时,弟弟步入了大学,姐姐准备生二胎,他们的日子仍不宽裕。于是弟弟的开销,被我全部扛起来。
父亲的赔偿款本身就不多,我四年的学费,家里老房子的翻新,还有日常花销,已经所剩无几。母亲决定出去打零工。
我一听坚决反对:“你都多大岁数了,腰不疼了?弟弟的学费生活费,我可以搞得定。”
母亲乖乖坐着,竟然像一个孩子一样,有些委屈的说:“我一个人在家闲着也是闲着。”
“你怕闷的话,我给你买一群小鸡让你喂着,喂大了宰了吃肉,我们几个就爱吃鸡肉,还记得小时候你做的鸡肉炖土豆,每次我们把盘子都舔干净。”
母亲不再说话。这样的谈话,印象中是第一次,我再没有感到隔阂和尴尬,就像一个亲生女儿和自己的妈妈说话那样自然。
“妈——”我说:“你要信我,我什么都搞得定。”
那一刻我看到她的脸上,也是一个亲妈才会有的欣慰。
6
弟弟大学毕业后,也顺利的找到了工作。此时,我已经28岁了,大龄未婚女青年。姐姐的大孩子都上学了,小的也已经满地跑;姐姐和姐夫承包了小工程,生活蒸蒸日上,红红火火。
过年时,我们一家人围在一起吃饭,七嘴八舌,叽叽喳喳,我心里满足又珍惜。
弟弟说起他的女朋友一脸甜蜜幸福,我打趣他:“赶紧娶回家,我的大红包已经准备好了。”
母亲一脸严肃地把筷子拍在桌子上:“还好意思催你弟弟,你看看自己,都28了,还没找到对象,你是打算当尼姑吗,明年再不领个人回来,你也不用回来了!”
母亲冲我发火,多不容易啊!很多同龄人都对催婚烦不胜烦,可是母亲能这样对我说话,才证明她从心底承认了我是她的孩子啊!我心里很感动,强忍眼泪,脸上笑着:“好,好,明年一定努力给您带回来个又帅又有钱的女婿!”
那天,我们都喝了酒,喝多了胡说八道。我姐说:“妈,还是大妹最给力。”我妈说:“这些年我也没苛待过她。”酒后的话听上去无逻辑,实则有很多没说出来的话,逻辑都在那些话语下面编织着。姐说:“你还是有福气的。”母亲说:“那是。”
她俩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其实我早就知道了。那时,一股浓浓的暖意在心中游走,让我更加肯定自己这些年为家庭的付出。
7
随后,母亲身体每况愈下。我找到了合适的对象结婚,弟弟也步入了婚姻殿堂,而且老婆已经怀孕了。
我和姐姐合力凑了首付给弟弟在市区买了个房子,我向公司休了长假回家和姐姐轮番照顾母亲。
母亲很瘦,只剩一张松垮的皮附在骨头上,胃口也不好,每天还要大把的吃药:治高血压的、糖尿病的、化血栓的……
我揪得一颗心生疼。我怕母亲无聊,和她说一些过去的事情,有趣的,印象深刻的。
母亲声音很小:“二妮儿啊,你趁年轻,赶紧要个孩子,我就放心了。”
“妈——”我撒娇地喊。
这时她忽然说:“有个事……我想跟你说,你不是我亲生的,是你爸和别人生的,你……想不想认你那边那个妈?”
不等我说话,母亲挣扎着下床,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本,里面记着一个地址。
母亲说,我亲妈生我的时候还是个大姑娘,躲着生的。她以为生了这个孩子就能把我爸抢走,但是我母亲不服输,决定收养我。父亲也站在了母亲这边。因为这事,父亲丢了工职。我亲妈是外地人,出了这件丑事后,她也被她的父母接回去了。
我虚张声势地哈哈大笑:“妈你在给我开玩笑吧!”
可我的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下来。
“妈,就算是真的我也不去认!你就是我亲妈,我只有你一个妈!”
母亲眼里的泪顺着她眼角的沟沟壑壑流下来,我拿纸巾轻轻擦拭着。母亲倔强地背过身去,脸朝着墙,肩膀轻轻颤动。我知道人世那一言难尽的委屈,知道她艰难地扛过多少“不得不”,知道她在心酸自己吃过的苦又欣慰今天得到的幸福。我站在她身后,直到母亲渐渐平静下来,我也迟迟不敢动,心几乎碎了。
等母亲再转过脸来的时候,是一个完完全全的、苍老的慈母。那一刻,我们血泪相融。
我扔掉了写着我亲妈地址的那个小本子。目前,我和母亲住在一起,以便我全身心地照顾她。今年母亲的身体有很大好转,享受着含饴弄孙的快乐。她在喊我的小名时,总是喜欢在后面带个叹词:“二妮儿呀”、“二妮儿哟”、“二妮儿啊”……那些词分别代表她不同的心情,有的是嗔,有的是喜,有的是批评,有的是拿我没办法……我想如果父亲泉下有知,看到这一幕也会欣慰的吧——我们都不是圣人,但终究爱和时间化解了一切仇怨,如今我们已成为真正的母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