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顾秋妍一大早就起床了,窸窸窣窣地忙活好半天,把头一天买好的元宝蜡烛和各种祭品齐齐整整地码进竹篮里。
她脸上的表情一半雀跃,一半肃穆。
老公陈舫站在边上,喉结滚动,最后轻声说:“老婆,明天才到日子呢,不用这么急。”
顾秋妍手下一顿,回头看陈舫:“一年就这一回,我不得提前预备么?下午我再去订个蛋糕,你记得请假,明天天大的事都得往后推。”
说完,顾秋妍又继续忙她手头的事,不再看陈舫眼里溢出的悲伤情绪。隔了几分钟,听到陈舫开门的声音,顾秋妍叫住了她,犹豫道:“那个……下午……你接乐乐的时候,也给她请个假吧,明天也带她去看看姐姐。”
陈舫应了一声,牵着乐乐的手走到门外,眼泪滚落。
顾秋妍的心结不是一天两天了,从怀上乐乐那天开始,她就对这个和自己血脉相连的孩子掺了复杂情绪,一边嫌弃着,一边又期待着。因为乐乐的到来,并不单纯只是爱的结晶,她还带着使命,
她是要给人续命的。
而紧紧攥着顾秋妍心的,是她的大女儿陈晨,也就是乐乐的姐姐。
顾秋妍和陈舫结婚前有约法三章,其中一章就是婚后只生一个孩子,不管双方老人如何威逼利诱,陈舫都必须坚守这一条。
顾秋妍生活在一个兄弟姐妹扎堆的原生家庭里,她爸妈前后生了四个孩子,她是老三,家里成天鸡飞狗跳,父母那一碗水,怎么都端不平。
她从小就头脑清醒,坚信只有好好读书才能有出路,硬是咬着牙从穷山村的野鸡变成了大城市的凤凰,还把陈舫这个小富二代收进口袋里。
完成阶层飞跃,顾秋妍下一步考虑的,就是自己的下一代千万不能过和她一样的日子,于是只生一个娃成了她坚定不移的信念。在她的思维里,即使经济条件跟得上,分给孩子的爱和安全感也不会是对等的。
陈舫爱她宠她,所以什么事都由着她,愣是把父母的唠叨都扛了下来,坚决和她站在同一阵线。
一家三口的幸福指数很高,如果那场该死的病没有无情席卷的话。
2
陈晨八岁被诊断出患白血病时,顾秋妍整个人都是懵的,她从来都没想过,这种只在电视剧里看到的情节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随之而来的就是各种痛苦的检查、化疗,小小的孩子,每天要抽数十管血做化验,吃的药都是按把计算,前后不过大半年时间,陈晨的一头秀发掉得七七八八,只剩下短短的发茬竖在脑袋上,像个小刺猬一样。
看着这一切,顾秋妍心如刀割。之后她办了离职,专心伺候女儿,在医院扎根下来,一待就是几个月,可就算是这么精心的照顾,在病魔面前还是渺小得如同蝼蚁。
陈晨的身体每况愈下,精神一天不如一天,医生给出了最后的治疗方案,只能是骨髓移植。
全家老小都做了配型,竟然连位点半相合的都没有,顾秋妍崩溃大哭,跪在地上求医生在骨髓库里给她找。
可骨髓库配型工作量很大,不是个能急得来的事。
医生找顾秋妍谈话,一边给她做心理舒缓,一边问她当年生孩子时有没有保存脐带血。
顾秋妍懵了,当年是有脐带血保存机构联系过她,可她那时候觉得都是骗人的,脐带血能有多少,而且保存多年下来怎么还能有用,所以她拒绝了这个建议。
可眼下,医生却告诉她,自体脐带血真的有用,悔恨上头,她咬碎了后槽牙,把自己恨了个透。
医生的话仿佛一记重锤砸在顾秋妍心上。从办公室出来后,她脑子里反复回想刚才的谈话,忽然看见光一样地拉着陈舫的手问:“是不是我们再生一个孩子,那个脐带血也能对晨晨有用?”
小两口在手机上百度了半天,发现真有二胎脐带血救老大的案例,顾秋妍抓着手机冲到医生面前,抖着声音问这算不算一条路。
医生的话很严谨:“是有这样的案例,但我们不能保证一定成功,不过……不过有血缘关系的兄弟姐妹本身就有四分之一的相合机率,比起异体配型和移植都要更合适……只是孕育过程长,有些妈妈在这个过程里会情绪崩溃,看着大孩子受煎熬不能照顾,还要承受怀着二胎的辛苦和期盼……”
话到这里,顾秋妍已经做好了决定,为了女儿,她什么都愿意试。
骨髓库配型和顾秋妍的脐带血计划同时进行,这让她觉得她似乎抓住了救命稻草。
3
怀上乐乐后,顾秋妍去医院的时间就少了,她要确保肚子里的孩子在最优越的环境下慢慢长大,她想要最优质的那几十毫升脐带血。
陈舫和婆婆在医院里照顾晨晨,顾秋妍一个人在家,按规律作息,定时定点定量的吃饭喝汤,从前不爱吃的绿叶菜和猪肝,那时都成了心头好,只因为医生说要保持营养均衡,从前爱不释手的奶茶火锅烧烤,那时都被忘到了爪哇国,只因为医生说那都是垃圾食品。
她努力把自己照顾得红光满面,可肚子里的小不点还是长得慢。
怀孕五个月的时候,去医院做四维彩超,医生说孩子体重有些偏轻,这样下去可能必须要等到足月才能生产。
顾秋妍头皮发麻,好几个月强撑的坚强在那一刻破防,她原本和医生的商量是,好吃好喝好休息,争取让孩子的体重早日达到新生儿标准,到时候提前剖腹也可以。
可现在,这似乎成了奢望,她怎能不崩溃。
那天晚上,陈舫知道顾秋妍心情不好,便留陈妈一个人在医院陪床,他回家看她。
到家时,家里静悄悄的,楼道和客厅都一片漆黑,他走进卧室,借着外面的霓虹灯光看到顾秋妍一个坐在飘窗上,正自言自语地说着什么。
走近了看,顾秋妍嘴里一直念叨:“你能不能争气一点,能不能争气一点,人家七个月生出来的都能活,你怎么就长得这么慢……”
说着话,顾秋妍的右手还按着自己的肚子,那表情有些咬牙切齿的狰狞,又带着些束手无策的无奈。
陈舫倒吸一口凉气,走过去轻轻抱顾秋妍:“老婆,一切都会好的。”
从那天开始,陈舫心里就有了隐隐的担忧,如果,这个承载着希望的孩子到最后让大家希望落空,那顾秋妍会怎么对他(她)。
那天夜里陈舫失眠了。
骨髓库里一直都没有好消息传出来,晨晨的情况越来越差,顾秋妍的情绪也越来越不稳定,终于在她怀孕八个月的时候出事了。
那期化疗后,晨晨高烧不退,出现全身性感染,顾秋妍等不及陈舫回家接,她自己一个人挺着大肚子开车往医院赶,到医院时,晨晨已经在弥留之际。
快十岁的小姑娘,满眼留恋地看着所有人,顾秋妍出现时,她的眼里冒出了最后一点光亮,顾秋妍把她抱在怀里,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她伸出小手给顾秋妍擦眼泪,又用手去摸顾秋妍的肚子,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爸爸妈妈,以后让他(她)替我陪你们。”
晨晨的死给了顾秋妍致命的打击,她不顾一切的哭喊嘶吼,直到失去意识,再醒来已经是第二天,肚子瘪了不少。
乐乐早产在晨晨去世的第二天。
4
正如陈舫担心的那样,乐乐成了顾秋妍心上的一把刀,只要看到她,顾秋妍就会迅速变脸。
在她心里,是乐乐剥夺了晨晨活下去的权利,如果乐乐争气一些,能早些体重达标,能早些长好五脏六腑,那她就能早些出生,晨晨也就还有希望,所以她从未给过乐乐好脸。
乐乐没有喝过一天母乳,顾秋妍拒绝给她哺乳,也从没有搂着她睡过觉,更不要说带她出门遛弯和张罗她的衣食住行。
从小到大,乐乐所有的一切,都是陈舫和陈妈在负责。陈舫知道顾秋妍心里的死结,一时半会儿是解不开的,所以他只能一边体谅老婆,一边把乐乐缺失的母爱补给她。
乐乐似乎也知道她不受顾秋妍待见,所以她轻易不会和顾秋妍靠近,几年下来,母女俩如同陌生人一般,陈舫看得心里发酸。
他也曾试图说服顾秋妍不要一直那么拧巴着,可顾秋妍总是沉默着走开,一点回应都不会给他。但他没想到,今天顾秋妍竟然会主动说,让乐乐和他们一起去墓园给晨晨过生日。
在此之前的那些年,每到这一天,顾秋妍都会让陈舫把乐乐送到婆婆那里。
第二天,顾秋妍从冰箱里拿出蛋糕,催促着陈舫快些出发。
头一次和爸爸妈妈一起出门的乐乐显得特别兴奋,一路上看着车窗外迅速后退的花草树木,她叽叽喳喳地扒着驾驶座,探着小脑袋问陈舫:“爸爸,我们是要去旅游吗?我们班同学说和爸爸妈妈出去玩可开心了,老师也说记得拍全家福……”
陈舫心里五味杂陈,还没想好怎么回答,就看到乐乐被顾秋妍凌厉的目光吓得退到了座位上乖乖坐好。
后来陈舫软着声音承诺:“宝贝乖,这次咱们去看姐姐,下次放假爸爸妈妈再带你出去玩儿。”
乐乐拍着小手,高兴写在脸上,顾秋妍却纹丝不动,低头划着手机屏幕,陈舫知道,她是在看晨晨从前的照片和视频。
5
到了墓园,顾秋妍的眼泪就没停。她抚着墓碑上的照片,眼神里是无限温柔。
陈舫把带来的祭品都焚尽,最后要点蜡烛切蛋糕了,顾秋妍不让陈舫插手,她自己特别虔诚地做着这一切,手下动作轻柔。
蜡烛的火光跳跃着,顾秋妍喃喃许愿:“宝贝,希望下辈子咱们还能做母女,下一次妈妈一定好好护着你,绝不让你再受那些疼痛和苦难。”
一旁的乐乐看呆了,她从来都没有体会过顾秋妍这样的温柔,过去八年时间里,顾秋妍连句话都吝啬和她说,遇到实在需要交流的情况,顾秋妍也都是冷冰冰的态度,
她八岁了,她看过别人的妈妈是什么样子,不理解自己的妈妈为什么会对她那样,她自己骗自己,妈妈天生就是那个性子罢了,可直到此刻她才发现,顾秋妍只是单纯地不喜欢她。
忍不住,她轻声问顾秋妍:“妈妈,为什么我过生日的时候你从来都不参加,姐姐过生日你就买这么多东西?”
陈舫心惊,把乐乐拉到他边上,顾秋妍凉凉地开口:“因为你的生日会提醒我这一生最痛苦的日子。”
陈舫赶紧用眼神示意顾秋妍别再说了,她却仿佛看不到一样,把乐乐拉了过去。她指着晨晨的照片给乐乐看:“要不是为了姐姐,你也不会来到这个世上,你还要和她争什么?”
乐乐听不懂,陈舫却突然暴怒:“够了!你还要让乐乐承受多少?八年了,八年过去了,你还要闹几个八年?”
陈舫扔下车钥匙,独自牵着乐乐的手离开。
当天晚上,父女俩住到了爷爷奶奶家里,乐乐一直缠着陈舫给他讲姐姐的事。
她从记事起就知道自己有个不曾谋面的姐姐,直到今天才明白,是这个和她阴阳两隔的姐姐,让顾秋妍对她从未疼爱,原来她一直渴望的母爱,顾秋妍都给了姐姐。
陈舫开始思考,是不是和顾秋妍的婚姻走到了尽头。
他带着乐乐一直住在父母那里,分居两个月后,他开始考虑起草离婚协议,可这时候,乐乐却出了意外。
6
乐乐持续高烧,还伴有癫痫,发作的时候口吐白沫,眼白上翻,十分可怕。
送医后,医生说这么大的孩子还出现高热惊厥是特别不寻常的事情,怀疑是有基因病或遗传性疾病。
十年前晨晨入院时的惊恐,再一次在陈舫心头蔓延。而各项检查结果要一个礼拜后才出来,陈舫的心像被放在油锅上煎。
顾秋妍是接到婆婆的电话才知道乐乐住院了,她到医院时,乐乐躺在监护室里,身上插满了管子,小脸苍白如纸。她质问陈舫这么大的事怎么不告诉她,陈舫双手抱头,声音闷闷的:“告诉你有什么用,这个孩子你在乎过吗?你和你爸妈又有什么不一样,同样是你亲生的,你一碗水端平了吗?”
顾秋妍愣在那,半晌接不上话。她开始回头想,她这些年都做了些什么。
从怀上乐乐开始,她满心想的就只是晨晨,那时她不能在医院照顾,心里急得很,每天都在默念肚子里的小生命快快长大,好救姐姐。
后来结果不如人愿,她又怪乐乐不争气,没能救得了姐姐,为着这个原因,她冷了她八年,没给她喝过一口奶,没给她做过一顿饭,她连她学校大门朝哪开都不知道,她每天想的都是晨晨如果能回来该有多好,她甚至为了晨晨死的日子,连乐乐的生日宴都没参加过。
这个从在她肚子里扎根开始就带着使命的小女儿,多年来从未感受到她作为母亲的一丝温暖,可就算是这样,乐乐会说的第一个词还是妈妈,会走路后歪歪扭扭扑向的第一个人也是她。
她该是乐乐与生俱来的安全感,该给她遮风挡雨,可她却冷漠到让乐乐连句话都不敢和她说。
直到这次听婆婆说乐乐病了,很可能和晨晨那时候一样,她心里的不安和害怕才排山倒海而来。
顾秋妍开始亲力亲为地照顾乐乐,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不合眼。
三天后,顾秋妍的身上有隐隐飘出馊味,陈舫有些不忍心,催她回家换件衣服好好休息,她握着乐乐的手拒绝:“没能照顾晨晨度过最后的日子是我最大的遗憾,我不想再有第二次,我要一直守在这。”
出结果那天,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医生说只是普通脑炎引发的高热惊厥,能痊愈,预后效果也很好。
顾秋妍喜极而泣,她流着泪用热毛巾给乐乐擦手擦脸:“妈妈要跟你说声对不起,其实妈妈很爱你,只是以前不敢爱,觉得爱你就是忘了你姐姐……妈妈……”
乐乐用手给她擦眼泪,就像晨晨临走那天一样:“妈妈,其实我爱你比你爱我多。”
顾秋妍一脸不解,乐乐机灵地摇头晃脑:“你生我的时候三十岁,你从三十岁才开始爱我,而我,一出生就开始爱你了呀,会爱一辈子。”
顾秋妍泪流满面,一把将乐乐搂进怀里,她曾经失去过一个女儿,这一个,她要好好爱着,连同失去的那个,一起爱回来。她想,晨晨临走前说的那句话,她到今天才真正理解。
都说父母爱子女是这世上之最,可子女爱父母又何尝不是呢?你曾拧巴着转不过来的弯,曾别扭着给他(她)带去的伤害,只要你给一点甜头,他(她)会尽数遗忘,只记得他(她)爱你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