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通释(全四册)》是一本由李辰冬著作,山西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平装图书,本书定价:168.00,页数:1320,特精心从网络上整理的一些读者的读后感,希望对大家能有帮助。
《诗经通释(全四册)》读后感(一):推广李辰冬的治学态度
作者:钟伦纳
李辰冬博士对《诗经》研究的要求的严格程度,在中国的文学研究界,迄今大抵无出其右(以下整理自李辰冬,1982年):
(1)对诗中每一个字都找出一个相称的现代字汇作解释,不能忽略,也不能擅增。
(2)尊重诗内的字、句、章和篇之间的连贯性和整体性,不能把懂的才解,不同意的便不解释或按己意发挥。
(3)对于地理名词必须找出专名,尽可能进一步指出某山某河的某一段,而非含糊地以方向远近来敷衍,并联系各篇地理和事迹之间的关系。
(4)从诗内的天文和动植物的实际指谓和出现的时间,例如何时开花结果,辨识作者睹物起兴的原因。
(5)对诗中提出所有的史实和文物制度,应以当时意义来理解,而非以后世衍生的意义或价值观来对待。
(6)追究诗中所有人物的背景和关系,留意同一名人物在不同情境下的称呼和感情可以不同。
(7)发掘每篇作品的个性:特定的人物、时空、事件和感情,而非视作随便可以代入零件的时代曲或民歌。
(8)假设作者已经选取自以为最恰当的表达方式,从作者的性格和各篇写作目的去理解对比喻、列举、相关语、气愤之辞、开玩笑的方式和夸张的作用。
由于许多有关《诗经》的数据只在近世才出现,以往的解经者无法提出全盘妥当的理解,这种困境本身并非问题,学术研究就是为了认识尚未清楚的事物,问题在于中国人对经典的理解,长期受到政治和职业要求的影响,在未有相当论据之前便被断章取义、指鹿为马、模糊含混、诉诸权威、不鼓励发问,学子只能囫囵吞枣、服从权威、马虎包容,由于《诗经》是传统进学之门,这便普遍地造成不认真的求知态度。李辰冬提出这套研究方法虽然严谨,却绝不过分,所有具有谨慎思考习惯者都不难列出这些标准,一个社会若不认真培养这种思考习惯,它的科学水平便不能普遍提升。
李辰冬不但勇于挣脱传统治学的桎梏,还能在同行的排斥下发展出符合严格地研究诗经的科学标准,并谨慎地按照这些标准去发掘资料以证实假设,他的成就,把三百篇诗还其本来面目,不再是道学家的诗经,不再是政治家的诗经,不再是汉学家的诗经,不再是宋学家的诗经,而是所有希望能透过 真相提取事实和灵感的诗篇。
(没有人曾全盘解决关于《诗经》中所有疑问。李辰冬先生的研究虽然无法解释《诗经》中所有问题,但基于他作出对当时各地的生物、地理、人事和历史记载的论证,我以为已经最能确定诗经绝大部分作品的写作次序和原意的整体。个别作品若分开来读,可有多种理解,但能串成一体,并加以仔细考据,李说是目前最具说服力的研究结果。
不同论者对个别作品的写作年代和地点扯得太宽,难以解释作品之间句法和用韵的一致性。普通话和各地方言押韵不同,广东四邑那么近,方言也不一样,十五国风不可能同韵。采集各地民歌后一人重写极难,民歌题材也不会那么细致(例如各个时期的恋情不同)。李辰冬的说法打破了几千年来治诗经者的信念和权威地位,可能对于那些维护师门之见的学者来说不易接受。)
除了已经把诗篇巨细无遗地解释清楚,李辰冬的治学方法还可以为研究其他古典和文学带来新风尚。根据这种研究方法,我们可以摆脱各家的有色眼镜,方便从时代背景和本意来看待古籍,及从中抽取适合时代的启示。
(摘自钟伦纳《华夏文化辨析》,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
钟伦纳,辛辛那提大学中国事务主任,香港中文大学社会科学学士、哲学硕士,美国波士顿大学社会学博士。长期致力于客观知识的研发、应用、和普及,希望以多科际和多角度的开诚态度,来报导和分析世事、尤其是去重新理解华夏文化及其现代意义。
《诗经通释(全四册)》读后感(二):孔子:诗经是劳动人民集体智慧的结晶,巴黎大学博士:孔子曰错了
《诗经》是中国古代诗歌的开端,孔子认为,《诗经》是由西周时期一个名叫尹吉甫的乐府官员,从民间采集、编辑、整理而成的,其中所收录诗歌的时间跨度,大约是从西周初年到春秋中期,也就是公元前1100年到公元前600年左右。
孔子得到这部诗歌经典后,又对其加以修订,最终才形成了我们今天所见到的《诗经》。
《诗经》里共有305首从上古时代传承下来的诗歌,里面的内容从草木鸟兽、男女情爱,到田园牧歌、人世百态,无所不有、无所不包,就仿佛一卷恣意烂漫的文化地图,在长达3000年的漫长岁月里,不断滋养着中国人的灵魂和精神。
更重要的是,在《诗经》诞生的那个时代,古希腊、古埃及、古印度也相继发展出了各自的文明。但在所有文明古国里,能把古老的血脉传承至今的,只有我们中国,而这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诗经》等文化古籍赋予中华民族的精神内核。
因此,通过解读《诗经》,我们可以了解植根于我们血脉深处的一些东西,从而破译让华夏文明延续至今的文明密码。
孔子实在爱极了《诗经》,他曾对弟子们曰过:“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孔子还觉得不过瘾,又单独对儿子孔鲤曰了一次:“不学诗,无以言。”——你不好好诵读《诗经》,以后出门一说话,别人就能听出你是个乡下来的土包子。
然而,燕京大学毕业生,法国巴黎大学文学博士李辰冬却在自己的著作《诗经通释》中,提出一个石破天惊的观点:
《诗经》并非诗歌总集,而是那位西周乐府官员尹吉甫一人之作!孔子将原版《诗经》修订成《风》《雅》《颂》三篇,这一举动才是后人理解诗义的最大障碍!而所谓的“诗三百”,完全可以重新编排!
这一结论虽然惊世骇俗,但却是李辰冬一字一句读通之后,自然而然得出的结果。
李辰冬彻底跳出了前人的窠臼,他把《诗经》看作一个有机整体,立足于《诗经》本身,去寻求其内部的规律,进而归纳出数条研究法则。随后,李辰冬运用这些法则,对每一篇诗进行逐字逐句的解读,并从历代文献中,追究《诗经》中出现的所有地名、时间、人名、事件、名物、制度、风俗,以及它们彼此之间的联系,最终获得许多有价值的全新发现。
李辰冬将同一个字贯通来解释,同一句诗贯通来解释,同一个地名贯通来解释,同一个人名贯通来解释,同一个名物贯通来解释,同一件史事贯通来解释,篇与篇贯通来解释,最后以尹吉甫一个人的事迹贯通来解释,故谓之“通释”。
通过这种前所未有的《诗经》研究方法,最终,李辰冬的种种发现连缀成一个荡气回肠的故事,这个故事让我们通晓,《诗经》中不仅包含着一部周宣王复兴史与周幽王亡国史,同时也是尹吉甫的自传。
李辰冬用严谨的考据,向我们一点点阐述了这位被埋藏了两千多年的诗人,是怎样用一部《诗经》讲述自己的生平经历。
尹吉甫是卫国人,周宣王二年时,他被卫国国君赏识,出任良人一职,负责主持礼乐。宣王三年时,尹吉甫随卫武公的次子孙子仲出征陈国和宋国,凯旋归来后,与孙子仲的女儿订立婚约,《诗经》中很多缠绵悱恻的爱情诗,就是在这个时候写下的,如《召南·小星》《郑风·子衿》等。
宣王四年,尹吉甫奉命到陕西韩城把韩侯迎接到镐京,朝见宣王后,又把韩侯护送到位于河北固安的新韩城。在此期间,尹吉甫作了大量歌颂韩侯的诗篇,如《周南·关雎》《召南·鹊巢》等。
宣王五年初春,尹吉甫随卫国国君赴镐京勤王,合力西征蛮夷。宣王六年初春,他又随宣王南征徐戎,八月间,又随方叔征伐蛮荆。一路逢山祭山,逢水祭水,写了很多歌功颂德的诗篇。如《商颂》《兮甲盘铭》等。
宣王七年春,尹吉甫随申伯到谢国赴任,同时安定申国、甫国与许国。在此期间,他与新婚妻子仲氏在许国一带四处游玩,留下许多美妙的诗篇,如《王风·扬之水》《秦风·蒹葭》等。
宣王七年春,尹吉甫随仲山甫到齐国迎娶庄姜,并把她护送回卫国。宣王八年到十年间,尹吉甫又领命东征,恢复鲁国的土地。结果等他回来时,父母不喜欢仲氏,又给他娶了一个新妻子,把仲氏赶走了。这让尹吉甫非常悲愤,写下了《邶风·日月》《邶风·匏有苦叶》等一系列充满伤感和离愁的诗篇。
宣王十六年,卫武公即位,尹吉甫写了一些歌颂的诗篇。宣王二十五年大旱,尹吉甫的父母也死在这场天灾中,《云汉》与《蓼莪》就是作于这一时期。
周幽王四年,西戎作乱,侵至犬丘,镐京危急。尹吉甫随伯氏西征,结果伯氏刚愎自用,导致惨败,还把失败的责任推到了尹吉甫身上。此后,尹吉甫被逐出卫国,在自己的故乡南燕郁郁而终。《王风·黍离》《小雅·谷风》便是作于这一时期。
总而言之,在李辰冬看来,《诗经》是一部有个性的作品,是一段鲜活的历史,也是一个人荡气回肠的自传。他的所有结论,都是从《诗经》本身出发,每一个证据,都源于《诗经》最深层的内核。他对《诗经》的解释,从古到今,独此一家,让人读后颇有收获。
然而,在相当长的时期内,李辰冬因离经叛道的思想和观点,在学术界招致了许多冷眼。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得到了梁实秋、田培林、巴壶天、李曰刚、徐高阮、虞君质、穆中南、赵友培、王德昭等一众文化大师的支持和力挺。
其实,世人之所以不敢相信李辰冬的见解,是由于普罗大众受《诗谱》《毛序》《毛传》《郑笺》《诗集传》的束缚太深,不肯轻易走出自己认知的舒适圈,去接受一番思辨的洗礼。
但若是我们敢于打破前人思想的束缚,就能从《诗经》本身发现许多原理和法则,到那个时候,一个新世界、一个新境界就显现在我们眼前了。这便是李辰冬撰写这本《诗经通释》的本意,正如香港文学大师黄国彬所说的那样:
到了李辰冬先生的《诗经通释》,两千年来笼罩着《诗经》的翳障才全被扫清,千百年来的问题诗篇才有了明确合理的诠释。在《诗经》研究史上,如果郑玄、朱熹是牛顿,马瑞辰和姚际恒是普朗克,那么,李辰冬就是爱因斯坦了。
知道《诗经通释》这本书,是通过阿城先生的一篇文章。时为2019年初,我后知后觉,其实阿城先生的文章流传已久已广,《诗经通释》更是早在1971年即于台湾出版。
阿老介绍说,《诗经通释》作者名叫李辰冬,他的研究结论一言以蔽之,《诗经》是生活于周宣王至周幽王时期的南燕人尹吉甫一人之作。惊奇之下继续读,文章列出李辰冬先生从《诗经》本身总结出的研究原理与法则,每一条都须付出大量的检索与考据工作。这些原理法则不能直观呈现诗三百由一人所作,但显然为这个惊世骇俗的结论摆出充分的论证。如果一名科学家,为一项颠覆认知的大发现提供了详尽的实验数据,旁人总得看过再做评价。《诗经通释》同样如此,也许这就是阿老所谓“轻易绕不过去”的原由。
我立即觅得一套《诗经通释》,读过之后,觉得很有出版价值。于是联络版权,颇费一番功夫,待到版权落实,排版、折校前期工作也完成,真正进入编辑环节时,已经一年多过去,转眼间2020年底了。
如今,回顾费时大半年的编辑历程,《诗经通释》可谓我从业以来编辑难度最大的书。这套1300页的大部头,单纯书末列举的参考资料就达167种,其中多为古代文献。对作者的每一条引文都要查考原书,这给编校工作带来巨大工作量。此外,大量复杂的考证、对照、辨析环环相扣,要想紧跟作者思维,甚至比阅读精彩的推理小说更“烧脑”。我像只蜗牛,在这片古老的文字丛林里缓慢推进,日拱一卒,遥望尽头不可及,但终于也走到终点。
蜗牛都遇到哪些困难呢?不妨简单做个总结。
其一,原书存在很多漫漶不清的文字。
《诗经通释》在台湾首版时,还处在活字印刷时代。书中的一些古文字、生僻字,可能因为缺少现成铅字,新造的字模笔画模糊,不易辨认。
例如全书屡屡提及的两个地名,今天一个在陕西白水县,一个在山西永济县,它们古时的书写已经像化石一样凝固在周代的彝器上,后世不再流通。别说铅字,现在电脑输入法也打不出。字形又相当复杂,盯着台版书努力辨认,越看越心里没底。怎么办呢?既然作者分析这两个地名时,提到王国维的《观堂集林》和《观堂别集》,于是按图索骥,去读王国维的原始论述,最终确定了这几个字的字形。然后请排版人员用电脑软件造字,笔画比铅字字模清晰多了。
再举个极端的例子:作者讲解《召南·驺虞》篇时,引用了石鼓文癸鼓里的一段文字,台版书上写的是:“虞人粦一吱,一朝夕敬口。”文句别扭,明显有误,但正确的应该是什么呢?我查询很久,找到一本齐鲁书社版王美盛著《石鼓文解读》,里面对应的句子是“吴人怜亟,朝夕敬惕”,注曰“吴人即虞人”。这八个字里并没有生僻字,为什么会错得那么离谱,我仍然不明白。
石鼓文的文字非常古老,假如不知道作者的引用来源,是不能轻易做出修改的,只能画问号存疑。后来,看到《诗经通释》另一处在分析石鼓文的年代时,作者引用了于省吾的观点,才醒悟他凭据的是《双剑誃吉金文选》,《诗经通释》里的金文多数引自这本书。真相万万想不到,原来台版的“一吱一”是一个字,两个“一”是上下的两横,“吱”左边的“口”其实是一个方框,代表笔画残缺的部分,右边是“攴”不是“支”。引文的最后一个字不是“口”,也是方框,表示字残。
由此我判断,作者的手稿是纵向行文,才导致一个生僻的古文字在排版时被错认为三个字。《周颂·有瞽》篇里有一处类似的文字错误,诗中的“鞉”被释义为“兆鼓”。其实不是兆鼓,而是“鼗”字,当纵向行文时,很容易被误解为两个字。
其二,每一条引文都要核对。
学者梁容若对《诗经通释》有过一句评价:“用力之勤,搜求之广,迈越侪伦。”此言中肯,非溢美之词。李辰冬先生为吃透《诗经》的每一个字,阅读了大量文献,在史地考据、文字训诂、诗义诠释等各方面广泛涉猎,互相比照,才走出前人“诗无达诂”的迷宫,形成自己清晰的判断。这应该是读书“由薄到厚,再由厚到薄”的一个难度系数极高的典范了。
《诗经通释》参考的经学文献就达111种,此外地理文献7种,历史文献34种,名物考释文献7种;编辑时面对不计其数的引文,无论长短,哪怕只是一个字的引用,都要逐一核对。如《大雅·云汉》篇二章的“虫虫”,释义“虫”在《尔雅·释训》里引作“爞”。这条单字引文在台版书中是有误的,台版书使用的字形应该是个错别字,至少与《尔雅》的古籍影印本不一致。这种看似微不足道的更正,尤其让我觉得为了不放过每一处引文错误,花费多少时间都值得。
其三,避免错改和漏改,千方百计找到修改依据。
《诗经通释》台版里有这样一段话:“这首诗写于宣王六年(公元前八二二),上推至夷王九年(公元前八九四)为七十二年,故可能为夷王时人。至于说是襄王时人,那就毫无根据了。”
夷王九年并不是公元前八九四年,莫非作者计算有误?经查,公元前八九四年是夷王元年,只要把九年改为元年,其他就都不用改。而且这段话是为了推算一个人的所属时代,以某个王朝的元年为起点当然比九年更合乎逻辑。我很笃定应该这样修改,却奇怪作者为什么会笔误?而当我在稿子上写下“元”字时,就立刻明白了,作者交给出版社的是手稿,一定是“元”写得像“九”,被排版人员认错了。
做过编辑的人都有体会,工作中最忌讳的不是看不出错,而是把对的改错,所以不会草率修改。但是有疑问的地方,又不能轻易放过,否则很可能将错误遗漏。修改时,要么明显是错,如别字病句,要么必须找到依据。依据有两种,一是从作者书稿中即可找到,二是利用字典和其他文献。举例如下:
书中说:“三月二十六日是庚寅,上推二十天不正是庚午吗?……《石鼓文·壬鼓文》说:‘天子永宁,日维丙申。’从庚午再往上推三十五天,不就是丙申吗?”按照作者从庚寅到庚午的推算方法,从庚午到丙申就不应该是三十五天,而是三十四天。我反复演算三遍,才敢修改,却仍忐忑。假如作者在世,还能找作者求证,可惜作者已经去世,只能慎而又慎。好在翻过58页之后,书中论及同一问题,这次写的是:“庚午是三月初六日,再往上推三十四天,也正是《石鼓文》里所说:‘天子永宁,日维丙申。’”心中悬着的石头落了地,看吧,作者自己也说是34天。
《小雅·宾之初筵》篇解释“乱我笾豆,屡舞僛僛”这两句诗时,说:“僛,通媒;媒,丑态。”“僛”的注音是“欺”,字形与“媒”也不相似,为什么会与“媒”通假呢?况且“媒”在字典里也没有“丑”的含义。我在《古代汉语词典》的拼音qi之下寻找,找到两个字,一是“倛”,意思是“古代驱除疫鬼时用的面具,状狰狞丑恶”;一是“娸”,意思是“诋毁,丑化”。我又去求证《说文解字》,它对“娸”的解释正是:“丑也。”将“通媒”改为“通娸”,应该没有问题。
其四,关于繁简字的选择。
《诗经通释》以简体字出版,但对诗文及引文中大量存在的古汉语生僻字,该如何处理呢?最初我使用工具书《古代汉语词典》时,没有注意版次问题,最深刻的一个印象是,但凡词典收入的字,除个别字的繁体与简体含义不同,不得不分列为两个词条,其余的都被做了简化。我感到又困惑又沮丧,仿佛该词典最大的权威性体现在可以对方块字改头换面上。
编辑工作进行到全书的六分之五时,为了赶进度,我把稿子带回家加班,结果很快发现了问题:我家的《古代汉语词典》里大部分字保留了繁体。原来这本词典是最新版,前面的《修订说明》第六条写:“词条立目用字基本采纳《通用规范汉字表》,表外字不做类推简化。”
我又喜又忧。喜的是,终于有依据不随意简化了,忧的是,得把编辑过的书稿再检查一遍,不该简化的字要还原为繁体。一时间身心俱疲,我得撑着。
试举几例说明对文字一刀切简化的不合理。例如“醻”,可以将右边简化为“寿”吗?它其实与简体字“酬”相通。例如“虆”,可以简化为“蔂”吗?“蔂”指盛土的筐笼或登山的用具,与“虆”无关,而“虆”有攀援、缠绕的意思,与“累”的字义之一相同。
其五,最为棘手的问题。
《诗经通释》的编辑工作量大,难度又高,但遇到问题不怕,经过思索能解决还有成就感。怕的是什么呢?怕的是发现书本身有疑点,因为不可能再请作者修订了。以其80万字的体量,在305篇诗之间不断建立各种时间、空间、事件、人物等联系,要做到严密周详、前后统一确属不易。李辰冬先生的一位畏友——学者赵友培就特别叮嘱他:“不要有矛盾,自己立的原则,自己要死守,不可予人以可乘之机。”
比如作者在计算卫武公年龄时,出现一个简单的加法错误,但究竟是取值有误还是得数有误,无从判断。起先我只有保留作者原文,另加编者注以示读者,后来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从图书馆借出作者的另一本著作《诗经研究》寻觅线索。结果喜出望外,里面也述及这个内容,且计算正确,便以此为据做修改。
还有一回,我发现书中相隔725页的两幅手绘地图里,浚地一次画在濮阳的东南,一次画在濮阳的西南。逮到如此隐秘的矛盾真没什么好得意的,唯有揪心。我尊敬且信任李辰冬先生的治学态度,但这里真的是他疏忽了吗?我再次仔细阅读上下文,并自己动手画图,慢慢理顺了关系,推断这两个濮阳虽然距离很近,却不是一地,前图里的濮阳实指濮阳废县。后来仍是从《诗经研究》里取得证据,作者在一幅地图上明确标出两个濮阳,其中一个写作“古濮阳”。
从感觉棘手到迎刃而解,这样的疑点解决掉好几个,最后只剩一两处仍存疑虑。例如解释《召南·江有汜》篇时,作者说仲氏由许国归卫,是顺汉水而褒斜道至镐京,再从镐京至卫。这条线路虽然大部分是水路,但绕了很大的远,是否合理呢?
追求完美永无止境,编辑如此,作者同样如此。《诗经通释》自首版之日就争议很大,但抛开结论不说,它的贡献十分明显。比如:它有力地排除了由《毛传》发端的种种附会之说,扫去千百年来笼罩《诗经》之上的人为迷雾;它穷尽文献,以前所未有的求实精神,追溯诗中的地理、制度、史迹等线索,由此得出的合理发现不可胜数;它不同于前人的碎片化解读和索引式解读,立足《诗经》本身,从诗义理解出发,通过对字字句句的细致解读,将《诗经》合拢为一个有机整体。简言之,它为理解《诗经》的真实图景提供了一条路径。
通过这样的阅读,读者将不再被置于各种成说之中无所适从,而是跟随作者打通诗与诗之间的界限,在建造《诗经》的整体面目过程中获得很多启发与思维乐趣。假如读者在此基础上能有新的发现,甚至对作者观点有所修正或补充,也是美事一桩。
一、《诗经》的作者是谁?
《诗经》三百零五篇,其中一半以上,诗中都有一个“我”或“予”字。有时它代表一个族群,如《思文》篇“贻我来牟,帝命率育”,意思是遗留给我们大麦小麦,天帝命令普遍地播种。有时它代表诗中的某个人物,如《崧高》篇“王遣申伯,路车乘马。我图尔居,莫如南土”,这里的“我”是王的自称。而更多时候,它是一个无名的身影。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这个“我”在相思。“既张我弓,既挟我矢。发彼小豝,殪此大兕。”这个“我”在狩猎。“明明上天,照临下土。我征徂西,至于艽野。”这个“我”在出征。“忧心慇慇,念我土宇。我生不辰,逢天僤怒。”这个“我”在忧时。“我”是谁?虽然诗没有明言“我”是谁,但可以透过“我”之眼,看到伴随“我”一同出现的地点、事物、事件以及人物。《诗经通释》的作者李辰冬先生通过这种方式,发现《诗经》里大量的“我”其实是一个人,名叫尹吉甫。李辰冬先生认为,《诗经》是尹吉甫一个人的作品,也是他的自传。
两千年来从没有人这样提过,自古不都认定《诗经》是诗歌总集吗?李辰冬离经叛道的结论,在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台湾学术界掀起轩然大波。有人支持,但更多人反对。还有学者起先质疑,随后却变为支持者,其中一个典型的例子是梁容若先生。梁先生公开提出几点反对意见,但看过李辰冬先生的答辩文章后,他致函李辰冬说:
“接大著《谈诗经作者问题》,反复抽绎,觉所释多涣然冰释,怡然理顺,绝少可以反驳之处,故弟决定默然不再有言。……弟之《诗经解题》多采成说,缺乏真知灼言,今乃知其疏失。窃以为兄之《诗经》研究,用力之勤,搜求之广,迈越侪伦,《诗经通释》一书摧陷廓清之功,前无古人,置之古人名著中,决无逊色。”
梁容若先生所谓的“成说”,最主要就是《毛序》。历来阐释《诗经》的人,几乎没有不受其束缚的。《毛序》将十五国风、大小雅、三颂当作《诗经》的本来面目,局限在这个框架里寻求诗意,例如诗在《郑风》,就挑一段郑国的历史对应,也不管通不通,因此导致很多附会。
李辰冬先生则跳出风、雅、颂的制约,将全部《诗经》打通。他立足于《诗经》本身,把它当作一个有机整体,寻找其内部规律;他的方法核心是看似与文学不相干的统计学。说来简单,就是统计同一个地名、同一个人名、同一种称谓、同一种名物、同一个事件、同一个字眼、同一个成语、同一句诗句在《诗经》中出现的次数,并将含有共同元素的诗篇归纳到一起看。如此,不仅有助于字词义的理解,而且诗与诗之间发生了联系。最后,《诗经》表现为一个完整的故事,它是由尹吉甫的经历串起来的。
《诗经通释》重新安排了《诗经》的篇次,将这个荡气回肠的故事揭示出来,同时也从中发现一段古代的活历史,还找到了文献的佐证。
二、《诗经》中的地理发现
李辰冬先生提出研究《诗经》的几条规律,其中最主要是关于地理的:如将包含同一地名或相关地名的诗篇联系到一起,一定可以发现一件古史或故事。
来看《小雅·六月》篇。诗中说:“吉甫燕喜,既多受祉。来归自镐,我行永久。”《诗经》里有三篇直接出现“吉甫”的名字(另有一次是“尹吉”),《六月》即其一,诗中的“我”则是尹吉甫自称。诗中又说:“维此六月,既成我服;我服既成,于三十里。王于出征,以佐天子。”自从《毛传》将“三十里”注为“师行三十里”,后人几乎都按照行军理解,但前面的“于”字并没有得到解释。李辰冬先生按照他的方法发现,“三十里”其实是地名的代称。
《周颂·噫嘻》篇说:“骏发尔私,终三十里。”这里又出现了“三十里”,是与“私”连用的,“私”指私田。《小雅·大田》篇说:“雨我公田,遂及我私。”又说:“以我覃耜,俶载南亩,播厥百谷。”与《噫嘻》篇联系起来看,这块私田属于南亩。南亩又在哪里呢?将《诗经》中出现南亩的诗归纳起来,有七篇之多,分布于《豳风》《小雅》和《周颂》。《小雅·信南山》说:“信彼南山,维禹甸之。畇畇原隰,曾孙田之。我疆我理,南东其亩。”“南东其亩”便是南亩,原来它在南山的东南。据李辰冬先生查考,南山即太行山。
与南亩密切相关的一个地名,是浚。浚在《诗经》里出现两次,《鄘风·干旄》篇说:“孑孑干旟,在浚之都。”《邶风·凯风》篇说:“爰有寒泉,在浚之下。”清代学者顾祖禹撰写的《读史方舆纪要》,是李辰冬先生查考地理最得力的工具,书中说浚城在濮阳废县东南。而濮阳废县,正在太行山的东南。《干旄》篇出现的旟,是代表地方长官的旗帜,旗上绘有鸟隼图案,而《六月》篇说“织文鸟章,白旆央央”,形容的恰是旟。如此一来,《六月》的“三十里”即《干旄》的浚,“我服既成,于三十里”应解释为:我组织的队伍,来自三十里广袤的浚地。
《诗经》是一个整体,将分散在风、雅、颂里的几首诗联系起来,就发现了浚地与尹吉甫的关系。按照这种方法,李辰冬先生又找出尹吉甫的另外几个身份特征,总归起来就是:尹吉甫原籍南燕,本姓姞,他是卫国贵族的外甥,流亡到卫国做士,并被任命为浚地的良人,良人即率领二千人的乡长;他能文能武,在宣王中兴期间为王室所用,被派为尹氏的官职。
《诗经》里属于卫国的地名有十余个,这里有尹吉甫的家,并承载着尹吉甫入仕与婚恋的故事。此外,李辰冬先生由陈、宋两国地名,追溯出尹吉甫随卫武公之子平陈、宋,以及他的恋爱经历;由相关韩城的地名,发现韩侯娶亲及迁城的过程;通过整理陕西西部、北部和山西西部的地名,竟然寻出周宣王亲征猃狁的路线;再由汉水至淮水,又揭示出宣王南讨徐国的史迹……最后,这些发现构成一个完整的故事,它是一部宣王复兴史与幽王亡国史,同时穿插了诗人自己的爱情始末。
三、《诗经》中的文献依据
李辰冬先生从《诗经》内部寻找规律,为《诗经》梳理出一个气势磅礴的故事,但除非拿出诗歌之外的事实证据,才更有信服力。
首先来看一首可以精确日期的诗——《小雅·十月之交》。诗中说:“十月之交,朔日辛卯,日有食之,亦孔之丑。彼月而微,此日而微。今此下民,亦孔之哀。”据天文学推算,公元前776年8月21日有月食,9月6日有日食。两食迭见,就是“彼月而微,此日而微”的意思。转换为中国历史纪年,此诗写于周幽王六年十月。
《邶风·柏舟》说:“日居月诸,胡迭而微?”将这句与《十月之交》并看,指的不就是同一件事吗?可是因为《柏舟》系于《邶风》,《毛序》硬从卫国统治者身上寻求解说,以为是卫顷公时作品,这比周幽王六年提早了百年左右。后来解诗的人,也看不出“日居月诸,胡迭而微”的写实意义,往往将这句诗看作比喻,例如象征着君臣失道而昏聩不明。
除了天文证据,还有文献证据。清代学者雷学淇著有《竹书纪年义证》,于幽王五年载说:“皇父作都于向。”与《十月之交》里的诗句“皇父孔圣,作都于向”,事迹相合。《十月之交》的写作年份比这条史料错后一年,时间上也能够衔接。
《诗经通释》按时间顺序重排了《诗经》的次第,将三百篇以历史事迹重新归类,每项事迹由一首诗领衔,其下涵盖数量不等的诗篇。这些领衔诗大多能找到文献依据,其中最主要的就是《竹书纪年》。这部史书有古本、今本之分,版本很多,《竹书纪年义证》即其一。历来总有人怀疑《竹书纪年》不可靠,但李辰冬先生将《诗经》与之配合,两者竟互为印证,不仅《竹书纪年》可信,《诗经》更因个性化与细腻的描写,表现为一幅写实的、生动的历史画卷。其他文献依据还包括金文、石鼓文、《易林》、《新唐书》等。
如此检验之后发现,这些文献依据集中在宣王四年至幽王六年之间,而李辰冬先生加上自己对诗义的理解,将《诗经》的时间上下限划为宣王二年至幽王七年。换句话说,《诗经》涵盖的是五十年历史,并不是以前人们认为的五百年。
如果说历史记载像简洁的标题,《诗经》则是标题之下的剧本。《竹书纪年义证》于宣王四年载“王命蹶父如韩,韩侯来朝”,为《大雅·韩奕》提供了历史依据。而诗歌本身,好比把历史搬到舞台上,尽管相隔两千余年,仍能完整传达当时的情景:韩侯启程时,显父为他践行,筵席上有蒸鳖,有肥鱼,有鲜嫩的春笋与香蒲;韩侯手持介圭朝觐,宣王送给他旗帜、版图、黑色衮衣、红色鞋子,还有华美的车具。诗中还有史料里没提及的:韩侯随后前往南燕,迎娶蹶父之女,百辆车马随行,光彩异常;他从旧韩城迁至新韩城,这块土地山水肥美,物产丰盈,他来到这里是为了宣王交给的使命。
四、重新归类三百篇
《诗经》是写实主义的,但另一方面,它是文学作品,不可能像历史那样,每一首都出现时间、地点等明确信息。李辰冬先生是如何将所有诗篇分门别类的呢?他主要依靠两条:比较与统计。《诗经》多有重辞,通过统计相同字句的出现次数和使用方法,可以得到许多发现,使诗篇之间发生联系。
李辰冬先生将《诗经》中的四十四篇归于幽王时期,若按《小雅·北山》篇的“嘉我未老,鲜我方将,旅力方刚,经营四方”推算,彼时是宣王五至六年征伐猃狁期间,尹吉甫正值壮年,姑以三十岁计,到了此时的幽王四年,诗人已经七十五岁左右,步入晚年。他在晚年目睹王室遭乱,自己也遭遇极大不公,因此这时的诗几乎都在忧虑国事和控诉权贵,有很多相同之处。列举示例如下:
1、幽王三年至五年,王室发生变故,周幽王宠爱褒姒,废申后及太子宜臼,宜臼出奔申。这就是《小雅·正月》篇“赫赫宗周,褒姒灭之”,《小雅·雨无正》篇“周宗既灭,靡所止戾”,《大雅·板》篇“怀德维宁,宗子维城。无俾城坏,无独斯畏?”
2、《竹书纪年义证》于幽王六年载“王命伯士帅师伐六济之戎,王师败逋,伯士死之”,又载“西戎灭盖”,说明当时有战乱。这就是《雨无正》篇“戎成不退,饥成不遂”,《大雅·召旻》篇“今也日蹙国百里”,《大雅·桑柔》篇“天降丧乱,灭我立王”。
3、幽王五年,皇父作都于向,随即迁居于向,这就是《十月之交》篇“皇父孔圣,作都于向”“择有车马,以居徂向”,《雨无正》篇“谓尔迁于王都”。
4、帅师伐西戎的伯氏(士),以及作都于向的皇父等权贵,是拥护褒姒的;诗人则反对废黜太子。即《板》《正月》与《十月之交》中的相关记载。
5、诗人曾劝诫伯氏,但伯氏无动于衷。即《板》篇“我即尔谋,听我嚣嚣。我言维服,勿以为笑”,《大雅·抑》篇“诲尔谆谆,听我藐藐”“听用我谋,庶无大悔”;《板》篇“老夫灌灌,小子蹻蹻。匪我言耄,尔用忧谑”,《抑》篇“匪用为教,覆用为虐。借曰未知,亦聿既耄”。诗人苦口婆心,听者却态度轻蔑,嘲笑诗人是个老耄。也即《大雅·民劳》篇“敬慎威仪,以近有德”,《抑》篇“慎尔出话,敬尔威仪”。
6、伯氏与皇父结为亲家,更是互相袒护,求取利益。即《正月》篇“彼有旨酒,又有嘉殽。洽比其邻,昏姻孔云”,《小雅·节南山》篇“式夷式已,无小人殆。琐琐姻亚,则无膴仕”,《小雅·我行其野》篇“不思旧姻,求尔新特。成不以富,亦祗以异”。
7、诗人遭伯氏等人诬陷,被褫夺官职、住房、田地,甚至将他下狱。就是《正月》与《小雅·沔水》篇都有的诗句“民之讹言,宁莫之惩”;《十月之交》篇“彻我墙屋,田卒污莱”,《大雅·瞻卬》篇“人有土田,女反有之”;《召旻》篇“我位孔贬”,《小雅·角弓》篇“受爵不让,至于已斯亡”,《正月》篇“忧心惸惸,念我无禄”,《秦风·权舆》篇“於我乎!每食四簋;今也每食不饱”;《小雅·小宛》篇“哀我填寡,宜岸宜狱”,《召南·行露》篇“何以速我讼?虽速我讼,亦不女从”,《瞻卬》篇“此宜无罪,女反收之”,《雨无正》篇“若此无罪,沦胥以铺”。
8、周围的人不敢得罪权贵,全都唯唯诺诺。就是《雨无正》篇“凡百君子,莫肯用讯,听言则答,谮言则退”,《桑柔》篇“朋友已谮,不胥以穀”,《沔水》篇“嗟我兄弟,邦人诸友,莫肯念乱”。
9、最终的结局是恶有恶报,如《竹书纪年》的记载,伯氏被正法。即《瞻卬》篇“鞫人忮忒,谮始竟背”,《小雅·巷伯》篇“捷捷幡幡,谋欲谮言。岂不尔受,既其女迁?”
10、诗人遭受这一连串变故,对身处乱世发出慨叹。即《正月》篇“父母生我,胡俾我瘉?不自我先,不自我后”,《瞻卬》篇“心之忧矣,宁自今矣!不自我先,不自我后”,《王风·兔爰》篇“我生之初,尚无庸;我生之后,逢此百凶”。
相同的人物、事件、情感、时代背景以及遣词造句,在四十余篇诗中交互出现,像纵横交错的节点织出一张完整的大网。当这些诗歌明显带有个人属性,这些个性事件在不同诗篇中重复出现而显出原委时,它们由一人所作的印象相当鲜明。连朱熹也曾感到,《何人斯》与《巧言》“疑出一手”,这两篇均被李辰冬先生列在幽王时期。
五、如何评价《诗经通释》
解《诗经》的人,有意无意,都持有某种立场和视角。《毛序》是以政教说诗,因此后人有言:“汉儒说诗,不出美刺二端。”朱熹是道学家看诗,动不动搬出一个“淫”字。此外还有民歌的视角,等等。对每首诗的解读更是五花八门,历史上《诗经》研究汗牛充栋,却众说纷纭,让人徒生“诗无达诂”的感慨。
例如《齐风·东方未明》这首小诗:“东方未明,颠倒衣裳。颠之倒之,自公召之。东方未晞,颠倒裳衣。倒之颠之,自公令之。折柳樊圃,狂夫瞿瞿。不能辰夜,不夙则莫。”《毛序》认为诗义是“刺无节也。朝廷兴居无节,号令不时,挈壶氏不能掌其职”,挈壶氏是掌漏刻的官。朱熹有意摒弃《毛序》,却难脱窠臼,在这首诗上仍依循《毛序》,并补充说:对颠倒衣裳的人,已算是早,传公令的人却还以为晚。清代的姚际恒批评《毛序》最为尖锐,却无法提出新解,只说“末章难详”。
末章的“折柳樊圃,狂夫瞿瞿”,不知难倒多少人。朱熹说,柳做的篱笆是防不住人的,但狂夫仍不敢闯入菜园,比喻辰夜界线分明,本应是极简单的道理。这里面除了强词夺理,还有些什么呢?现代学者闻一多对《诗经》用功很深,李辰冬先生吸纳很多他的观点。而闻一多怎么解读《东方未明》呢?他前后有过两次解读,早期一次发表在《诗经的性欲观》里,从原始社会野性奔放的角度出发,认为诗歌写的是男女性欲;然而又说末章起始两句文气不接,这是因为诗人不愿明言,就制造谜语,即所谓隐喻的方式。另一次见于《风诗类钞》,闻一多做了修正,认为诗出自女子之手,描写忙忙碌碌的做官吏的丈夫,丈夫出门前不忘围起篱笆,以防范其妻。
阅读文学当然需要想象,可是既往对于《诗经》的想象,往往走向了猜谜。
李辰冬先生解读每一首诗,都从《诗经》整体出发。首先,他发现《诗经》里单称的“公”,除几次特例之外,都指卫公,因此《东方未明》与卫公相关。而尹吉甫平陈、宋时,即是卫国派给的任务。其次,“不夙则莫”指起早贪黑,意思和《召南·小星》与《召南·采蘩》的“夙夜在公”一样,这两首诗都和出征相关,《小星》篇说:“肃肃宵征,夙夜在公。”如此看来,《东方未明》末章的“狂夫”,其实是“征夫”之讹。《诗经》里有四篇用过“征夫”,而“狂夫”却无他例。进行这番比较之后,李辰冬先生将《东方未明》解释为听到出征集合令时手忙脚乱的情形,末章表现征夫离家前的恋恋不舍,意思是:“折些柳枝把菜园子围一围,出征的人瞪着眼睛看着它。也分辨不出是早晨是黑夜,不是早上动身就是晚上开拔。”这不是很合理吗?
李辰冬先生的反对者里面,有人批评《诗经通释》用了太多历史的方法,不用这种方法照样可以欣赏诗。然而姚际恒解《邶风·北风》时从反面说过一句话:“‘莫赤’二句,在作者自有意,后人无径路可寻,遂难窥测。多方求解,终不得一当,不如但赏其词之妙可耳。”但赏其词之妙,实际上是不得已而为之。为什么朱熹、姚际恒常说“此诗难详”或“不敢强解”?因为《诗经》具有明显的个性。所谓个性,是指特定的地点、特定的时间,特定的人物和事件,以及属于个人的特殊情感。由于不了解这种“个性”,所以造成“诗无达诂”的局面。
还有人不相信李辰冬先生离经叛道的结论,说他“信口开河”。这是偏见之言。首先,认为《诗经》是尹吉甫一人之作,不是李辰冬先生的凭空想象,而是他一字一句解读之后得出的结果。其次,历来解读《诗经》的人,都要持一定立场或视角,否则无从下手。李辰冬先生从《诗经》本身总结出一些研究法则,继而运用这些法则从诗义里寻出尹吉甫的事迹,再用尹吉甫的事迹去考察每一篇诗,将《诗经》诠释得顺理成章,这本身无可厚非。
平心而论,李辰冬先生的解读都确凿无疑吗?也不是。诗歌毕竟是文学作品,即便《诗经》是写实主义的,仍要使用艺术手法表现。比如只有极少数诗篇会出现具体日期,却有大量诗篇通过景物描写表明季节,后者当然带有更大的语义弹性。
例如《竹书纪年义证》幽王六年记载王师败逋,伯士死之,这是历史写法,十分明确。《诗经》里却没有如此清晰的陈述。李辰冬先生说伯氏败逃至南燕,凭借的是《桑柔》篇的诗句:“忧心慇慇,念我土宇。我生不辰,逢天僤怒。自西徂东,靡所定处。多我觏痻,孔棘我圉。”伯氏是南燕国君之子,尹吉甫原籍也是南燕,所以诗中说“我圉”;“自西徂东,靡所定处”,意思是从西至东没有一处安定之所。放到历史背景中看,设想这是伯氏由镐京败归南燕,是有合理性的,可惜无法证实。就好像一件出土的周鼎,李辰冬在花纹模糊之处,循着残损的痕迹接了一笔。
但因此就要全盘推翻李辰冬的研究结论吗?其实不妨换一种思路:假如发现一首诗的解读与全书矛盾,或者明显有误,这时再将此诗的解读存疑或否定;否则不必因为李辰冬做出推想就予以诟病。当人们欣赏某位古代诗人的作品时,不也用到想象吗?只是因为诗人的身份明确,所以不会受到质疑。
如果不急于对李辰冬先生的研究结论下断语,就会发现这一事实:无论如何,《诗经通释》的贡献都十分显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