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的时候特别盼望过年。
熬到腊月初八,是盼年的第一站。
这天的早晨要熬一锅粥,粥里要有八样粮食——其实只需七样,不可缺少的大枣算一样。
过了腊八再熬半月,就到了辞灶日。我们那里也把辞灶日叫做小年,过得比较认真。
早饭和午饭还是平日里的糙食,晚饭就是一顿饺子。
为了等待这顿饺子,我早饭和午饭吃得很少。那时候我的饭量大得实在是惊人,能吃多少个饺子就不说出来吓人了。
辞灶是有仪式的,那就是在饺子出锅时,先盛出两碗供在灶台上,然后烧半刀黄表纸,把那张灶马也一起焚烧。
焚烧完毕,将饺子汤淋一点在纸灰上,然后磕一个头,就算祭灶完毕。
祭完了灶,就把那张从灶马上裁下来的灶马头儿贴到炕上,所谓灶马头,其实就是一张农历的年历表。
一般都是拙劣的木板印制,印在最廉价的白纸上。最上边印着一个小方脸、生着三绺胡须的人。
过了辞灶日,春节就迫在眉睫了。但在孩子的感觉里,这段时间还是很漫长。
终于熬到了年除夕,家里的堂屋墙上,挂起了家堂轴子,轴子上画着一些冠冕堂皇的古人,还有几个戴着瓜皮小帽的小崽子模样的孩子,正在那里放鞭炮。
那时侯不但没有电视,连电都没有,吃过晚饭后还是先睡觉。
睡到三星正晌时被母亲悄悄地叫起来。
起来穿上新衣,感觉特别神秘、特别寒冷,牙齿嘚嘚地打着战。
家堂轴子前的蜡烛已经点燃,火苗颤抖不止,照耀得轴子上的古人面孔闪闪发光,好像活了一样。
院子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仿佛有许多的高头大马在黑暗中咀嚼谷草——如此黑暗的夜再也见不到了,现在的夜不如过去黑了。
这是真正地开始过年了。
这时候绝对不许高声说话,即便是平日里脾气不好的家长,此时也是柔声细语。
至于孩子,头天晚上母亲已经反复地叮嘱过了,过年时最好不说话,千万不能说出不吉利的话,因为过年的这一刻,关系到一家人来年的运道。
做年夜饭要烧最好的草、棉花柴或者豆秸。我母亲说,年夜里烧棉花柴,出刀才,烧豆秸,出秀才。
秀才嘛,是知识分子,有学问的人,但刀才是什么,母亲也解说不清。大概也是个很好的职业,譬如武将什么的,反正不会是屠户或者是刽子手。
因为草好,灶堂里火光熊熊,把半个院子都照亮了。锅里的蒸汽从门里汹涌地扑出来。白白胖胖的饺子下到锅里去了。
饺子熟了,父亲端起盘子,盘子上盛了两碗饺子,往大门外走去。男孩子举着早就绑好了鞭炮的杆子紧紧地跟随着。
父亲在大门外的空地上放下盘子,点燃了烧纸后,就跪下向四面八方磕头。男孩子把鞭炮点燃,高高地举起来。
神秘的仪式已经结束,接下来就是活人们的庆典了。
在吃饺子之前,晚辈们要给长辈磕头,而长辈们早已坐在炕上等待着了。
我们在家堂轴子前一边磕头一边大声地报告着被磕者:给爷爷磕头,给奶奶磕头,给爹磕头,给娘磕头……
长辈们在炕上响亮地说着:不用磕了,上炕吃饺子吧!
晚辈们磕了头,长辈们照例要给一点磕头钱,一毛或是两毛,这已经让我们兴奋得不得了。
过年时还有一件趣事不能不提,那就是装财神和接财神。
听到门外财神的歌唱声,母亲就盛上半碗饺子,让男孩送出去。
扮财神的,都是叫花子。他们有的提着瓦罐,有的提着竹篮,站在寒风里,等待着人们的施舍。
这是叫花子们的黄金时刻,无论多么吝啬的人家,这时候也不会舍不出那半碗饺子。
时光如流水。现在过年没有美食的诱惑,没有神秘的气氛,没有纯洁的童心,就没有过年的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