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联解体后,新俄罗斯将加入“民主国家大家庭”作为国家的发展方向。为实现这一目标,俄罗斯作出了“欧洲选择”。在“欧洲选择”下,“融入欧洲”、实现与欧洲的一体化、建成共同的人文和经济空间,最终实现从里斯本到符拉迪沃斯托克的“大欧洲”构想,成为俄罗斯的战略目标。但乌克兰危机后所有这些目标都化归为空,欧盟中断了与俄罗斯的政治对话,双方在外交层面上的关系中断至今,目前仍看不到恢复的迹象。几百年来俄罗斯一直渴望融入欧洲,但现在的俄欧关系甚至达不到冷战时期苏联与欧洲的关系水平。苏联解体后俄罗斯一再强调俄罗斯是欧洲文明不可分割的一部分,20多年苦心经营的俄欧关系因乌克兰危机而一夜“归零”,令俄罗斯难以接受,也证明其“欧洲选择”并不成功。针对俄欧关系的惨淡现状,原总统办公厅副主任苏尔科夫在其文章《混血儿的孤独》中写道:“可如此卑微、如此逆来顺受的俄罗斯依然没能转向西方。……俄罗斯通往欧洲的史诗般的征程结束了,成为西方文明的一部分、与欧洲人民‘好人家’攀亲的多次无果尝试停止了。”尽管对俄欧关系的现状感到失望,但俄罗斯没有放弃恢复双方关系的努力。特朗普任美国总统时期欧美之间裂痕加大,俄欧关系有所回暖,但拜登当选美国总统后宣称“美国回来了”,竭力拉拢欧洲盟友,企图主导欧盟的对俄政策,俄欧关系正常化依然困难重重。
一 俄罗斯“欧洲选择”的失败
当彼得大帝“用野蛮制服俄罗斯的野蛮”,将俄罗斯带入欧洲文明后,“欧洲梦”便深深根植于俄罗斯人尤其是包括知识分子在内的精英的精神和思想中。陀斯妥耶夫斯基甚至说,对他那个时代受过教育的俄罗斯人来说,欧洲就是第二个祖国,有时甚至是第一祖国。然而,俄罗斯横跨欧亚大陆的地理位置及其独特的历史使“向西”还是“向东”成为决定其发展方向甚至国家命运的重大问题。尽管关于“向西”和“向东”的激烈争论从未停止,尽管狂热追捧欧洲的俄国知识分子也对欧洲感到失望并对其进行尖锐批判,但在实质上俄罗斯从始至终的选择只有一个——“向西”,即走向欧洲。苏联解体后俄罗斯义无反顾地作出了“欧洲选择”,并称之为“回归”。然而,俄罗斯的“欧洲选择”没有取得预期的成功。在苏联解体后30年的俄欧关系中,欧盟在对俄罗斯极其重要的问题上并没有与俄罗斯相向而行。
(一)北约和欧盟双东扩
华约解散,苏联解体,以美国为首的北约赢得了冷战。苏联解体之初,北约一方面不再强调俄罗斯是需要遏制的对手和敌人,提出与俄罗斯在应对国际恐怖主义和防止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扩散等问题上进行合作,另一方面则延续冷战思维,在华约不复存在的有利形势下不仅保留原有任务和职能,还顺势加强了自己的军政实力,扩大了自己的地缘政治利益。1999年北约接纳波兰、匈牙利和捷克为成员国,完成了首轮东扩。1996年7月,俄罗斯时任外长普里马科夫在与英国外交大臣马尔科姆·里夫金德会晤时曾表明俄罗斯在北约东扩问题上的两条“红线”:“纵线是我们不能接受通过新成员国加入北约的军事设施威胁性地向我们的领土推进的形势,横线是波罗的海国家和原苏联各共和国加入北约是我们所不能接受的。”但是2004年,北约正式接纳爱沙尼亚、拉脱维亚、立陶宛、斯洛伐克、斯洛文尼亚、罗马尼亚和保加利亚为成员国,北约第二轮东扩完成。通过两轮东扩,北约突破了俄罗斯的“红线”,势力范围直接扩大至俄罗斯的西部边界。北约也没有遵守扩员前的承诺,执意在捷克和波兰两国部署反导系统。北约在俄罗斯西部边界任意举行各种军演也成为常态。北约东扩之后没有停下扩张的步伐,2009年阿尔巴尼亚和克罗地亚加入,2017年黑山加入,2020年北马其顿加入北约,整个欧洲大陆几乎完全处于北约的控制之下。
2008年俄格战争后,时任美国总统布什曾表示希望北约吸收格鲁吉亚和乌克兰加入“成员国行动计划”,俄罗斯警告称,如果格乌两国加入北约,俄罗斯将采取保障自身安全利益的行动。乌克兰危机发生后,北约停止了北约—俄罗斯理事会会议,乌克兰仍要求加入北约。2021年6月10日,普京重申乌克兰加入北约是俄罗斯不可触碰的“红线”。
与北约东扩平行推进的是欧盟的东扩。有北约东扩在前护航,俄罗斯无力阻挡欧盟东扩的脚步。2004年5月1日,欧盟完成了其历史上最大规模的扩员,马耳他、塞浦路斯、波兰、匈牙利、捷克、斯洛伐克、斯洛文尼亚、爱沙尼亚、拉脱维亚、立陶宛10个中东欧国家加入了欧盟,欧盟从原来的15个成员国扩展为25个。由于历史原因,东欧国家加入欧盟令俄罗斯与欧盟的关系变得复杂。
北约和欧盟的东扩改写了欧洲政治地图,也改变了俄欧关系之前平稳的发展态势,俄罗斯在欧洲重大问题的解决上逐渐被边缘化,尤其是在其极其重视的安全领域。拥有自己共同外交政策工具的欧盟在危机管控和解决冲突上不再依靠欧安组织。随着欧安组织的被边缘化,作为欧安组织成员国的俄罗斯在欧洲安全问题上的话语权也越来越少。北约和欧盟的边界直抵俄罗斯的西部边界,危及俄罗斯的安全利益。欧洲,或者说欧盟,是俄罗斯向往且努力争取融入的目标,北约是危及俄罗斯国家安全的对手,二者成员国的高度重合令俄罗斯在外交事务中很难将二者区分开来,与欧盟的关系变得复杂棘手。
(二)普京“大欧洲”构想失败
2001年9月25日,普京访问德国,在联邦议院用德语演讲,向德国传达了俄罗斯的欧洲选择和对欧洲一体化的期望,呼吁欧俄共建一个安全、统一的“大欧洲”。2010年11月25日,普京在访问德国前夕于德国《南德意志报》发表题为《俄罗斯与欧洲:从理解危机教训到伙伴关系新议程》的文章,提出了俄罗斯与欧盟共建“从里斯本到符拉迪沃斯托克的欧洲共同经济空间”的构想,阐述了俄欧在扩大伙伴关系基础上加强合作的前景。普京呼吁俄欧在危机与挑战面前加强合作,共克时艰,建设一个从里斯本到符拉迪沃斯托克的和谐的经济空间,未来将其发展为自贸区甚至更先进的经济一体化形式,最终形成数十亿欧元的共同的欧洲大陆市场;工业上,俄欧应凝聚技术和资源潜力制定共同的工业政策,在欧洲大陆形成新的工业潮,在造船、汽车和航空工业、空间技术、医药以及核能和物流等领域建立战略联盟;能源方面,避免将俄欧能源合作政治化,在切实考虑彼此战略利益下建立统一的能源综合系统;科技领域,俄欧双方彼此向重要的科技项目投资,并加强相关科技人员的交流和往来;最后,签证制度阻碍了俄欧之间人员和商务往来,应当予以取消,以此确保经济发展的活力。
但是,面对普京为“大欧洲”勾画的宏大蓝图,默克尔却不为所动,整个欧盟也应者寥寥。默克尔不赞同普京与白俄罗斯、哈萨克斯坦建立关税同盟,认为普京关于建立从里斯本到符拉迪沃斯托克的统一经济空间的倡议与其经济政策不符,因此对这一倡议表示怀疑。
乌克兰危机发生后,在与西方激烈对抗之时,普京依然坚定地推行“大欧洲”构想。2014年1月28日,普京在布鲁塞尔参加俄欧峰会期间提议共同建设一个从里斯本到符拉迪沃斯托克的统一的经济和人文空间,并建议考虑在欧盟和正在筹建中的欧亚经济联盟之间建立自贸区。欧盟委会主席巴罗佐虽然支持普京的想法,但却将从里斯本到符拉迪沃斯托克的统一经济空间称为“梦想”。2014年4月普京在直播连线中强调必须建设一个从里斯本到符拉迪沃斯托克的“大欧洲”。普京认为,如果建成了这样的“大欧洲”,那么俄罗斯“就有机会在未来世界中占据应有的位置”,而如果走另一条路,“那么我们就会分裂欧洲、欧洲价值观、欧洲人民,从事分离主义,那么我们所有人都将变成无足轻重、无人关注的玩家,无法对世界的发展甚至是自己个人的发展施加任何影响”。但现实是严峻的。乌克兰危机令俄罗斯之前在对欧盟关系上二十多年外交努力瞬间“归零”。面对俄欧之间前所未有的敌对形势,普京在2014年的国情咨文中感叹“有些国家的政府试图在俄罗斯周边建一道新的铁幕”。多方努力无望,2015年俄罗斯外交事务委员会主席、俄罗斯“大欧洲”构想的坚定支持者、国际事务委员会主席、前外长伊万诺夫痛心地宣布俄罗斯的“大欧洲”构想无果而终。
(三)加入“民主国家大家庭”愿望的落空
苏联解体初期,俄罗斯在继承苏联的政治、经济和军事遗产的同时,外交政策上也承袭了戈尔巴乔夫与欧洲共建“共同的欧洲家园”的外交“新思维”,将加入以美国为首的西方“民主国家大家庭”作为最重要的目标。但是,俄罗斯放弃国家利益一味讨西方欢心的“乞讨”式外交并没有换来俄罗斯所希望的结果。政治上,俄罗斯放弃了自己的利益和苏联时期的盟友,在重大国际问题上给予了西方全方位支持,但后者没有回报以同样的信任和尊重;经济上,俄罗斯未能等来其迫切渴望的西方新“马歇尔计划”的援助,西方所承诺的经济援助也未能全部到位,陷入困境的俄罗斯经济没有丝毫改善;军事上,在华约解散的背景下,北约不仅没有收缩反而东扩,俄罗斯放弃了核裁军问题上的“核均势”原则,但美国却保持了对俄罗斯的“核优势”。总之,俄罗斯没有看到西方的“民主国家大家庭”和“共同的欧洲家园”为其敞开大门。
无视俄罗斯的强烈反对,北约在没有联合国授权和许可的情况下对南联盟发动军事打击,令俄罗斯彻底放弃了对西方的幻想。在这一涉及俄罗斯重大利益的问题上,以美国为首的北约没有与俄罗斯协商,仅在决定使用武力的前一刻向正乘坐专机赴美访问、身处大西洋上空的俄时任总理普里马科夫履行了“告知”义务。普里马科夫当即命令飞机调头返回莫斯科。普里马科夫此次访美中途的“转向”成为俄罗斯与西方关系的分水岭,被视为其走向“反西方”的开始。
(四)双方签署的各种文件流于空转
俄罗斯与欧盟之间签署过很多协议,但真正得到落实、在双方关系中发挥作用的极少。
1.俄欧关系奠基性文件《伙伴关系与合作协议》无法更新。欧盟成立的第二年,俄欧签署了《伙伴关系与合作协议》,有效期为10年。该文件确定了双方之间合作的主要目标、方向和合作机制,以及所有经济领域的合作计划。尤其重要的是,该文件规定每半年举行一次俄欧首脑会晤,成立合作委员会并在委员会框架内举行部长级政治对话。《伙伴关系与合作协议》是俄欧关系的奠基性文件,具有里程碑意义。后来的实践证明,该《协议》几乎也是俄欧之间少有的没有流于空转的文件。然而这一对于俄欧关系如此重要的协议却命运多舛。
由于1994年12月车臣战争爆发,《伙伴关系与合作协议》迟至1997年12月1日才开始生效。协议将于2007年12月1日到期,但欧盟东扩严重影响了《伙伴关系与合作协议》的更新。新协议的谈判工作原本计划在2006年11月的俄欧峰会开始,但是波兰以俄罗斯撤销对波兰肉制品的进口禁令为条件否决了欧盟委员会关于开启谈判的动议。当俄罗斯与波兰解决了波兰肉制品对俄出口的问题,波兰宣布取消否决,在即将开始谈判的最后一刻,立陶宛却又要求恢复“友谊”输油管道的供应、对被俄罗斯驱逐人员进行赔偿以及调解摩尔多瓦和格鲁吉亚“被冻结的冲突”,谈判再次搁浅。随后在俄罗斯加入世贸组织前谈判再次中断半年之久。2014年由于乌克兰危机的爆发和克里米亚并入俄罗斯,该协议的更新便被无限期搁置。
2.《欧盟对俄罗斯共同战略》《俄罗斯与欧盟关系中期战略(2000~2010年)》不了了之。1999年6月,欧盟出台了《欧盟对俄罗斯共同战略》,确定了未来俄欧关系的发展目标和方向。俄罗斯随即作出对等回应,于10月通过了《俄罗斯与欧盟关系中期战略(2000~2010年)》,详细阐述了政治、贸易与投资、金融、基础设施等领域俄欧关系的合作目标。但是在具体实践中,无论是《欧盟对俄罗斯共同战略》还是《俄罗斯与欧盟关系中期战略(2000~2010年)》都未能得到严格执行,如同虚设。
3.《关于建立四个共同空间的协议》无果而终。2001年的俄欧峰会双方开始讨论建立俄欧“共同经济空间”问题,在2003年5月的圣彼得堡峰上讨论的议题已经扩展到讨论建立“四个共同”空间,即共同的“经济空间”“自由、安全和司法空间”“外部安全空间”“科学教育和文化空间”,并签署了《关于建立四个共同空间的协议》。在2005年5月的莫斯科峰会上双方通过了关于建立四个共同空间的“路线图”,确定了建立四个共同空间的不同阶段和措施。尽管这些协议看上去令人鼓舞,但双方并没有制定这些协议的落实机制,也就是说,这些协议最终只是宣言性质的,并没有得到实际执行。
4.“现代化伙伴关系”建设落空。2008年爆发的国际金融危机一定程度上缓和了俄欧双方的冲突,在共同的经济压力之下双方选择了实用主义,通过各种协调措施降低对抗和冲突风险,共同应对危机。在这一背景下,为了学习和引进欧盟先进的科学技术和投资,实现经济的增长和现代化转型,俄罗斯向欧盟提出了“现代化伙伴关系”计划,双方克服分歧,最终在2010年5月31日至6月1日的俄欧峰会上宣布启动“现代化伙伴关系倡议”。然而,俄欧双方在该倡议的落实上存在严重分歧。俄罗斯签署该倡议的目的是希望通过与欧盟在高科技领域的深入合作提高本国的科技水平,实现社会经济的现代化,因此关注的是技术合作与创新;而欧盟的出发点与俄罗斯完全不同,欧盟关注的“现代化”首先是俄罗斯社会政治的现代化,希望通过该计划将俄罗斯的各项制度提升到欧盟的水平。因此,俄罗斯要吸引欧盟投资和引进欧盟技术就必须满足欧盟的条件,即提升其国家治理水平、改革司法体系、保护投资方权利和知识产权等等。对俄罗斯而言,欧盟将这些政治条件与计划的落实挂钩是对俄内政的干涉,是欧盟以“教师爷”自居对俄罗斯态度傲慢的表现。此外,在计划的落实机制上,双方也分歧巨大,欧盟主张“从下到上”实施计划,而俄罗斯则坚持计划的落实应“从上到下”。俄欧双方互不相让令现代化伙伴关系难以顺利落实。2012年普京重新回归总统职位,欧盟便不再关注该计划,现代化伙伴关系从此名存实亡,再不被提起。
(五)乌克兰危机阻断了俄罗斯的“回归欧洲”之路
2013年年底爆发的乌克兰危机以及次年初发生的克里米亚并入俄罗斯事件给俄欧关系造成了毁灭性打击。欧盟对俄罗斯实施了双方关系史上最严厉的惩罚措施:单方面取消了双方一年两次的首脑峰会,俄欧政治对话中断;与西方盟友一道将俄罗斯开除出“八国集团”,中断北约—俄罗斯理事会会议,俄罗斯在国际社会被西方完全孤立;对俄罗斯实施经济制裁。俄罗斯针锋相对对欧盟报以反制裁,俄欧关系以断崖式速度瞬间跌入苏联解体以来的最低谷。
经济制裁给俄欧双方都造成了巨大的经济损失,尽管双方本着务实的态度最终通过规避制裁重续经济合作,能源合作也没有中断,但政治对话至今没有恢复。俄欧关系一度因特朗普的外交政策而回暖。特朗普对包括欧洲盟友在内的国家实行“美国优先”外交政策,间接促成了俄欧在重大国际问题上的合作。但拜登就任总统后宣布“美国回来了”,开始拉拢因特朗普而与美国渐行渐远的欧洲盟友,俄罗斯也重新成为美国及其欧洲盟友的共同“敌人”的角色,与北约的关系也恢复了之前的紧张对立状态。
2020年8月20日发生的俄罗斯异见人士纳瓦利内中毒事件对本已不顺的俄欧关系带来新的打击,欧盟以违反欧盟价值观为由对俄罗斯发起了新制裁,俄罗斯照例实施了反制裁,俄欧关系重回乌克兰危机发生之初的激烈对峙状态。与2018年斯特里帕尔中毒案不同,此次纳瓦利内案引发的冲突由德法两国主导牵头,因此令俄罗斯强烈不满。《全球政治中的俄罗斯》主编卢基扬诺夫将纳瓦利内案比作“休止符”,从此俄罗斯不再将欧盟尤其是其领导者德国看作创造全新未来的伙伴。
俄罗斯与欧盟在中断外交关系的情况下保持了符合双方重大利益的能源合作,顶着美国制裁的压力之坚持完成了“北溪-2”天然气管道建设项目。2021年9月俄罗斯天然气工业公司宣布已完成管道铺设工作,10月4日,“北溪-2”项目运营公司Nord Stream 2 AG发布消息称,该公司开始向“北溪-2”管线第一条支线注气。同日,丹麦能源署指出,“北溪-2”B支线可以投入使用。但即便如此,在欧盟将撤销制裁与明斯克协议的执行情况挂钩的情况下,2021年7月12日,欧盟再次因该协议未能充分执行而将对俄经济制裁延长至2022年1月31日。这也意味着俄罗斯与欧盟之间的外交关系仍无法恢复正常。
苏联解体后俄罗斯选择欧洲作为其发展方向,但纵观俄欧关系的发展路径可以看出,“俄欧关系从来没有平稳过,总是跌宕起伏,充满希望和期待的时期总是被充满失望的时期取而代之”。俄罗斯在欧洲方向上的外交目标真正实现的并不多。在最重要的安全问题上,俄罗斯无法阻止欧盟和北约的东扩,努力多年推行的充满雄心抱负的“大欧洲”构想完全落空,通过与欧盟的经济合作实现国家现代化的目标也未能实现,不仅没有融入欧洲、加入“民主国家大家庭”,反而连最基本的外交关系也多年中断。卢基扬诺夫将30年的俄欧关系称为“自由秩序和俄罗斯渴望融入这一秩序的‘衍生物’”,这一时期结束了,与西方,首先是曾被俄罗斯看作一体化潜在伙伴的欧盟建立特殊关系的前景彻底消失了。2019年,时任俄罗斯总理梅德韦杰夫评价欧盟对俄罗斯的新一轮制裁时曾表示“俄罗斯与欧盟的关系现在是‘零’”。时至今日双方之间的外交关系依然没有实现“零”的突破。拉夫罗夫在2021年3月访华时也表示由于欧盟破坏了俄欧之间所有的机制,俄罗斯与欧盟已经没有任何关系。
二 俄罗斯对“欧洲选择”失败的看法
欧盟态度决绝的制裁和恶化到极限的俄欧关系对俄罗斯打击是沉重的。政治上,俄罗斯在西方主导的国际舞台上被孤立;经济上,国家经济一跌到底并出现严重负增长;更为重要的是人文和精神层面,俄欧关系的极度恶化给俄罗斯精英,尤其是知识分子的精神和心理同样带来了沉重打击。
2007年,普京在慕尼黑安全问题会议上发表演讲,对美国主导的单极世界和北约东扩提出了言辞激烈的批评,普京因此被帖上了“反西方”的标签。俄罗斯独联体国家研究所副所长弗拉基米尔·扎里欣认为,“这是一个绝对亲西方者痛苦的呐喊、对敲开西方大门的渴望”。对俄罗斯来说,与欧盟的关系在国际关系层面是两个独立国际主体的关系,但欧盟或欧洲对俄罗斯的意义已经超越了简单的利益核算、得失衡量层面。“俄罗斯早就把欧洲看作价值观取向、值得学习的文明模式。这种看法根植于悠久的知识传统,苏联解体后俄罗斯真诚地把‘欧洲道路’看作理想的发展方案。有时候人们把对作为历史文化共同体的欧洲的态度转移给了欧盟,即它现在的制度组织形式。”因此,在俄罗斯人心里,欧盟就是欧洲,既是双边关系中客观存在的“对方”,同时也是俄罗斯历史、文化和精神上的根,是俄罗斯自我身份认同上的心理归属地,一种超越现实国际主体的存在。在某种程度上俄罗斯对欧洲历史的重视甚至超过对自己历史的重视程度:“我们对德国、法国和英国的历史与文学有所了解,但对我们来说,斯拉夫人的历史与文学,却是一块荒漠之地。如果俄罗斯人考斯拉夫历史课,也许,有着某种教育上的意义,也就是说:我们应对自己的不公感到羞愧。我们在中学时就知道查理、弗里德里希和路易家族,但对斯拉夫却并不了解。”正如俄罗斯常驻欧盟代表奇若夫所说:“无法想像一个没有俄罗斯的欧洲大陆,就像俄罗斯自己就根植于欧洲文明一样。”对俄罗斯人来说,俄罗斯是欧洲的一部分,欧洲更是俄罗斯的一部分。在这种情感背景下,在俄欧关系危机中俄罗斯在物质上可以计算的损失是贸易额和外国投资的减少数额,但在心理上、精神上的损失却是同其他国家关系恶化的后果所不能相比的。也正因为如此,不同于对其他国家关系的分析,俄罗斯在对俄欧关系的分析中理性之中夹杂着强烈的主观情绪波动和心理落差。在俄罗斯看来,自己选择了“欧洲道路”,其中的诚意无可指摘,但却没有得到欧盟同等的真诚回应,因此,俄欧关系发展至此很大程度上应归咎于欧盟。
为了确保欧盟东扩后不在欧洲形成新的分裂,同时为了打消俄罗斯的顾虑,欧洲委员会于1997年签署了《布达佩斯宣言——为了没有分界线的大欧洲》。为了确保俄欧关系与合作不受扩员影响,2004年4月27日,即新成员国正式加入欧盟的前三天,欧盟与俄罗斯发表了《关于欧盟扩员及俄欧关系的联合声明》并签署了《〈伙伴关系与合作协议〉议定书》,以法律条约的形式确保俄罗斯的利益不受损害,其中规定俄欧《伙伴关系与合作协议》的所有条款都将推及新成员国,因位于扩员后的欧盟境内而成为飞地的俄罗斯加里宁格勒州与俄本土之间的货物运输将自由往来不受边界限制,并将免除关税和各种过境费用。此外,欧盟也与准成员国就准入条件签署了《新国家加入欧盟条约》,后者正式入盟后将成为欧盟与第三方国家及国际组织所有已签协议的签署方,因此应履行这些协议所规定的各项条款,包括俄欧《伙伴关系与合作协议》。有了欧盟的表态与承诺,普京在2004年4月26日发表的国情咨文中表达了对欧盟东扩的肯定:“欧盟东扩,我们需要的不仅是地理意义上的相互接近,而且是经济和精神层面的接近。我认为,这不仅是俄罗斯经济也是整个欧洲经济取得成功的前提。这意味着新市场和新投资的出现。总之,未来的大欧洲将会面临新的机遇。”
而当欧盟真正实现了东扩,俄罗斯却发现之前所签署的各种协议并没有多少约束力,较之扩员前的“老欧洲”,与“新欧洲”的沟通十分艰难。尽管有约在先,立陶宛和波兰仍然根据《申根协定》关闭了加里宁格勒与俄罗斯本土在其境内的过境边境。欧盟不得不另行签署《加里宁格勒州与俄罗斯其余领土之间人员过境宣言》作为《新国家加入欧盟条件协议》的附件。在欧盟与俄罗斯就即将到期的俄欧《伙伴关系与合作协议》举行新协议谈判一事上,波兰和立陶宛顺势提出自己的要求,并以此否决欧盟关于谈判的动议。“新欧洲”国家的立场增加了俄罗斯与欧盟之间沟通的难度,成为俄欧关系中“蛮横无礼”的“麻烦制造者”。在乌克兰危机后俄欧相互制裁的问题上,德、法等“老欧洲”国家主张撤销对俄制裁,但“新欧洲”国家态度却截然相反,坚决主张继续制裁俄罗斯,并抱怨“老欧洲”国家对俄制裁力度不够。欧盟坚持不撤销对俄制裁,“新欧洲”的态度是主要原因之一。
在与欧盟关系中俄罗斯最担心的就是在欧洲大陆出现新的分界线。俄罗斯认为,虽然俄罗斯是苏联的合法继承者,但与苏联不同,俄罗斯不是西方的对手和敌人,而是与西方共同战胜独裁与专制的“冷战”胜利者和盟友,俄罗斯已经跨过了将欧洲与苏联分隔开来的分界线,与欧洲并肩站在民主的一侧。然而,90年代初俄罗斯在西方的外交失败令俄罗斯深刻地意识到,那条将欧洲与苏联隔开的分界线实际上并没有随着苏联的消亡而消失,依然隐性地横亘在欧洲与俄罗斯之间。这条分界线阻断俄罗斯“回归欧洲”之路,打破俄罗斯“融入欧洲”的战略目标。因此,普里马科夫在其文章《地平线上:多极世界》中论及向多极世界过渡的条件时第一条就是“不能容许新的分界线代替旧的对抗阵线”。
为打消俄罗斯的顾虑,欧洲理事会在1999年5月的布达佩斯外长委员会上通过了《布达佩斯宣言:为了没有分界线的大欧洲》,明确规定了各成员国在建设没有分界线的大欧洲上的责任。俄罗斯在其《俄罗斯与欧盟关系中期战略(2000~2010年)》中也指出,实施该战略的前提条件就是建设一个统一的、没有分界线的欧洲,俄欧伙伴关系也体现为在平等的、没有分界线的基础上共同致力于在欧洲创建有效的集体安全体系。
然而继欧盟东扩后再令俄罗斯担忧的是欧盟针对其周边国家出台了“欧洲睦邻政策”和“东部伙伴关系”计划。在俄罗斯看来,欧盟的这两项计划的潜在目的是拉拢原苏联国家,使其疏远俄罗斯,围绕欧盟打造一个“友好国家圈”和“安全地带”,降低俄罗斯的地区影响力,进而削弱俄罗斯的政治和经济实力。而这个“友好国家圈”和“安全地带”恰好充当了俄罗斯与欧盟之间的分界线。欧盟通过新的分界线孤立俄罗斯,阻止其参与全欧发展进程。这无疑令一心要“融入欧洲”的俄罗斯深感痛苦:“共同的欧洲空间今天已经变形了,出现了新的分界线、‘中间地带’。这就是欧盟-15的行为及其扩员政策的结果。……在这种情况下,欧盟所声明的一个稳定、民主、繁荣的俄罗斯是没有新分界线的、统一的欧洲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又有什么意义?”普京在2014年乌克兰危机发生后发表的国情咨文中表达了对被排除在欧洲事务之外的愤怒:“我已经说过,在关于乌克兰与欧盟的联系国协定上,总之是没有任何对话。他们告诉我们说,‘这事儿和你没关系’。如果用老百姓的话简单地说,就是你们滚远点儿。俄罗斯和乌克兰都是独联体自贸区成员,在工业和农业上我们有历史形成的深度合作,真正的统一基础设施,所有这些理由,这些论据不仅没有人愿意看,甚至连听都不想听。”
俄罗斯还认为,欧盟不仅在政治上、地理上制造了新分界线,同时也在人们的心理上划分了界线:“欧盟说着共同的欧洲价值观,但却以此为基础把伙伴们分成‘自己人’和‘外人’。”而俄罗斯无疑就是欧盟眼中不认同共同的欧洲价值观的“外人”。在俄罗斯看来,欧盟拒绝取消与俄罗斯之间的签证制度就如同在俄欧之间筑了一堵无形的新的“柏林墙”,是在俄欧之间划定了新的分界线。如今欧盟面临着难民潮、民粹主义盛行等诸多难题,因此明确欧洲的边界、区分“自己人”和“外人”更加成为一种心理需求。“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俄罗斯又一次处在幕的那一边,尽管不是铁幕。”
同样的担忧也体现在北约扩员上。对于俄罗斯来说,如果北约扩员,而俄罗斯却置身事外,不与欧洲机构和集体安全机构一体化,那么就如同身处这条新分界线的另一边。
(三)欧盟热衷于干涉中东欧和后苏联国家内政,动摇俄罗斯的安全根基
普里马科夫曾说“不将经济手段用于自私的政治目的是国际经济关系民主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之一”。在俄罗斯看来,欧盟恰恰是以其雄厚的经济实力在中东欧国家和独联体国家扶植亲西方反对派,掀动政治波澜以实现其颠覆亲俄政府的自私的政治目的。苏联解体后,美国针对前华沙条约国家和后苏联国家出台了“推进民主”战略,向中东欧国家提供资金助其经济重建,而与这些资金捆绑在一起的就是推进民主战略,欧盟也参与其中,最终形成这些国家在经济上倚靠欧盟,安全上仰仗美国,而与俄罗斯渐行渐远甚至势如水火之势。
进入21世纪后独联体国家相继爆发“颜色革命”,亲西方的反对派发动“街头民主”抗议活动,迫使亲俄政权下台,反对派取而代之建立亲西方政府。而历次“颜色革命”或前台或幕后都有欧盟的参与和资助。2003年11月格鲁吉亚爆发了由亲西方反对派领袖萨卡什维利领导的“玫瑰革命”,最终迫使格总统谢瓦尔德纳泽下台。2004年3月萨卡什维利兵不血刃登上总统宝座,从此格鲁吉亚便在西方的支持下冲在反俄第一线,并在2008年发动了俄格战争。有西方支持背景的格鲁吉亚“玫瑰革命”打开了后苏联空间“颜色革命”的潘多拉魔盒,成功的有乌克兰的“橙色革命”、吉尔吉斯斯坦的“郁金香革命”、乌兹别克斯坦的“安集延事件”,不成功的有白俄罗斯的“矢车菊革命”、摩尔多瓦的“丁香花革命”。2010年吉尔吉斯斯坦还爆发了第二次“颜色革命”——“甜瓜革命”。还有一些国家和地区爆发了“无色革命”。历次“颜色革命”的套路基本如出一辙,都以选举舞弊为理由,同时都以颠覆亲俄政府并扶持反对派领袖登上总统宝座建立亲西方傀儡政府为目标。21世纪初的“颜色革命”如此,2020年白俄罗斯因总统大选而爆发的反政府风波亦是如此,俄罗斯情报部门称有确凿证据证明美国和欧盟是白俄罗斯政局动荡的幕后推手和金主。纳瓦利内中毒案引发的游行示威后依然有欧盟的资金和推手。此外,欧盟还经常指责俄罗斯有“帝国作派”、“帝国思维”以及恢复苏联的“帝国野心”,在中东欧和前苏联国家制造“恐俄症”,促使其转向欧盟寻求庇护,导致俄罗斯在地缘政治上更加被孤立。“颜色革命”在一些国家的成功极大地压缩了俄罗斯仅剩的势力范围,进一步削弱了俄罗斯在后苏联空间的影响力,被俄罗斯视如洪水猛兽。
“不平等”“不对称”“不均衡”是俄罗斯对俄欧关系中双方地位的评价。叶利钦曾在联合国的发言中称,俄罗斯不仅把美国及其西方盟友看作伙伴,更看作是盟友。但西方显然没有把俄罗斯当作盟友。俄罗斯认为,西方将苏联的解体看作自己的“成功”,一直沉浸在冷战的“胜利者综合征”里不能自拨,反之将俄罗斯视为亡国的冷战失败者,而不是俄罗斯所自认为的同样是战胜了共产主义意识形态拥抱民主的志同道合者。欧盟总是以“老师”自居,视俄罗斯为“学生”“小兄弟”,颐指气使居高临下地批评和指导俄罗斯的所作所为。俄罗斯驻欧盟大使奇若夫写道:“欧盟的伙伴们以为,俄罗斯好象没有其他的文明选择,迟早会安心于欧盟的政策路线,自然它的利益、包括后苏联空间的利益都可以被无视。背地里他们对待我们就象对待一个吊儿郎当的‘高考学生’,必须千方百计地督促他们达到欧盟的规格、标准和价值观。没什么可说的,俄欧关系中这种刻板的模式,今天、明天、几十年后都行不通。”有学者以《欧盟对俄罗斯共同战略》为例,认为与俄方相应出台的《俄罗斯对欧盟中期战略》相比,双方对相互关系的态度极不对称,因而两份文件的本质也极不对称。欧盟通篇的语气都像“老师”在指导“小学生”,如文件中写道:“最后,确定市场经济需要考虑过渡时期的社会问题、俄罗斯公民的需求,特别是最贫困人口的需求。欧盟将向俄罗斯提供自己的知识并促进该领域的交流。……最重要的问题是核安全。欧盟将继续向俄罗斯提供自己的知识促进该领域发展。……欧盟也将提供自己的知识,特别是在发展立法及设立主管机构的问题上。”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欧盟的目标是将俄罗斯拉进自己的势力范围,而且是在‘小兄弟’的条件下。俄罗斯则是从自己的外交政策构想出发提出了两个独立自主的国际政策主体的协作形式。”俄罗斯学者认为,在与俄罗斯的合作中欧盟“应把俄罗斯看作平等的全欧进程参与者”。但欧盟总是以对待那些准备加入欧盟的候选国的态度对待俄罗斯,期望俄罗斯适应并接受欧盟在价值观和经济上的主导地位,然而这些价值观形成于最近几十年来欧盟独特的发展条件,并不适用于俄罗斯,可欧盟并不认为自己应当改变态度。最令俄罗斯恼火的是,欧盟在视俄罗斯为“学生”和“小兄弟”的同时,“还承认其‘部分’上是欧洲国家,邀请其观察欧洲的一体化进程但却没有决定性的表决权”。
俄罗斯罗列的欧盟的“错”还有很多,如:总以俄罗斯是否达到欧盟的民主和人权标准来决定经济上的合作;将俄罗斯在欧洲安全问题上寄予厚望的欧安组织变为干涉俄罗斯和独联体国家内部事务的工具,协同北约将俄罗斯在欧洲安全问题上边缘化;指责俄罗斯破坏民主、侵犯人权时的双重标准问题,如车臣战争、俄罗斯对国内的恐怖活动的打击、俄格战争、俄罗斯承认南奥塞梯和阿布哈兹独立等,在指责俄罗斯的同时欧盟却对自己也参与其中的北约轰炸南联盟、承认科索沃独立、打击欧盟内部恐怖分子等行动选择性失明;欧盟认为自己就是欧洲,总是从自身利益出发代表全欧洲发声,无视未加入欧盟的欧洲国家的利益;欧盟对美国的依附和与北约的关系,等等,有时甚至具体到具体事件的细节。
从历数欧盟的种种过错中可以看出俄罗斯对欧盟所怀有的复杂的主观情感,以及因“回归欧洲”“融入欧洲”和“大欧洲”构想失败、欧洲身份被质疑等等所感受到的沉重失落。俄罗斯从彼得大帝开始走向欧洲,尽管存在西欧派与斯拉夫派的争执,但是对欧洲文明和先进科技的向往一直主导着国家的发展方向,各方面都力求紧跟欧洲的步伐,甚至是冷战时期苏联的政治制度和意识形态,俄罗斯也认为是其追随欧洲思想的物化结果。如弗拉基米尔·扎里欣认为,“我们建设了那么多年的共产主义,其实质也是那个时期最流行的欧洲意识形态。而我们,就象模范的学生一样,第一个试图将其变成现实。”之前俄总统顾问苏尔科夫也曾在其文章《混血儿的孤独》中表达过同样观点,认为当马克思主义在巴黎和柏林流行时,俄罗斯“那么害怕落后于沉迷于社会主义的西方,害怕欧洲和美国工人领导的世界革命绕过他们的‘穷乡僻壤’。于是他们就努力了。当无产阶级革命平息下来,历经令人难以置信的艰难困苦建立起来的苏联却发现,世界革命并没有发生,西方根本没有成为工人和农民的世界,恰恰相反,成了资本主义世界。”普京也曾发出痛心的感叹:“我们在与西方关系中最主要的错误就是——我们过于信任你们,而你们的错误在于你们把这一信任看作软弱并滥用了这一信任。”
尽管目前与欧盟关系遭遇挫折,形势复杂,不容乐观,但是,作为一个性格顽强、执着不妥协的民族,俄罗斯沮丧过后依然会重拾对欧洲的向往,再续其“回归欧洲”的远征。俄罗斯“列瓦达中心”2020年2月的民调结果显示,将欧盟视为敌人的受访者只有3%,对欧盟持良好态度的人达49%,而一年前这一数据为32%。到了2021年,由于新冠病毒肺炎疫情及纳瓦利内案所引发的外交冲突,俄罗斯民众对欧盟的好感有所下降,但仍达45%,年轻人对欧盟的好感则达到62%。民调结果说明,虽然俄欧仍在相互制裁对立中,受政治事件影响民众对欧盟的态度会有反复高低变化,但随着矛盾的平息原本的好感会快速恢复,欧盟仍保持着对俄罗斯人尤其是青年人的吸引力。民众如此,政府也是如此,正如俄常驻欧盟代表奇若夫在2015年情况最糟糕时所说的:“我们从未放弃对话,一旦欧盟了解冻结合作不正确,他们就知道在哪儿能找到我们。”
三 俄欧关系正常化的条件及可能性
普京称西方在俄罗斯周围竖起新的“铁幕”、伊万诺夫宣布“大欧洲”构想失败、梅德韦杰夫评价俄欧关系为“零”等等均说明俄罗斯的“欧洲选择”无果而终。欧盟对俄罗斯的重要意义毋庸置疑,长期与欧盟处于外交层面“没有任何关系”的状态,在政治、经济和还是精神层面都不符合俄罗斯的利益。因此,俄罗斯在与欧盟针锋相对的同时也不放弃改善与欧盟关系的努力,试图拉近和弥合自乌克兰危机发生以来双方之间骤然变远的距离。
一方面,俄罗斯计划通过“大欧亚伙伴关系”构想重返欧洲。“大欧洲”构想失败后,从不放弃大国雄心的俄罗斯从自身的地理位置和历史文化特点出发提出了更宏大的“大欧亚伙伴关系”构想,即以欧亚经济联盟、上合组织和东盟为基础,构建一个从里斯本到雅加达的、不以欧洲为中心的统一的经济合作、发展和安全空间。在西方日渐衰落,亚洲在政治和经济上全面崛起的大背景下,在“大欧亚”框架内,贯穿俄罗斯历史的、几百年来令俄罗斯无所适从的、被视为“诅咒”的独特地理位置转而成为俄罗斯的优势和身份标签——欧亚大国,成为俄罗斯参与亚洲崛起的机遇,也成为俄罗斯构建新型俄欧关系的基础。在俄欧关系积重难返、短期内无望正常化的情况下,俄罗斯将通过参与亚洲的经济腾飞和政治地位的崛起,借道亚洲与欧盟的合作以“曲线救国”的方式重返欧洲。
另一方面,俄罗斯主动寻求与欧盟正面缓和冲突与矛盾。在与欧盟中断关系的同时,俄罗斯积极发展与部分欧盟成员国的双边关系,主动示好,尤其是与德、法两国的双边关系,同时加强与德国在“北溪-2”项目上的合作以及与其他成员国的能源合作。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肆虐欧洲,俄罗斯向深陷疫情的意大利伸出援手,投入大量人力物力协助其抗击疫情。即使在纳瓦利内案发生后与欧盟关系再降回冰点,在针对欧盟制裁采取报复措施的同时,拉夫罗夫也公开表示愿意在平等相互尊重的基础上与欧盟关系实现正常化。
但是以上举措并不足以实现俄罗斯与欧盟关系的正常化。2020年2月,俄副外长格鲁什科在慕尼黑安全会议上提出了与欧盟关系正常化的三个条件:(1)欧盟应将对俄态度具体化。欧盟奉行的对俄关系“五原则”制定于2016年,但这“五原则”在欧盟的对俄态度上并不明确,俄罗斯认为应当将其取消;(2)北约应当改变对俄罗斯的遏制政策,停止将俄罗斯拖进冷战时期的安全体系,北约也不应强化其在东欧的军事潜力,因为欧洲真正的风险来自欧洲以南;(3)在与俄罗斯的关系上欧盟应表现出更多的自主性,摆脱美国的影响,美国会阻碍俄欧关系的正常化。这三个问题是影响并决定俄欧关系的最根本原因。从目前形势来看,近期内不论是哪个条件都没有完全实现的可能。
欧盟奉行的对俄关系五原则,即2016年欧盟外长会议确定的对俄关系五大原则:(1)全面遵守明斯克协议,此项为俄欧关系中的重要组成部分;(2)加强欧盟与东部伙伴及其他邻国之间的关系;(3)加强欧盟内部稳定,尤其是能源安全;(4)在欧盟感兴趣的具体国际问题上有选择地与俄罗斯进行协作,如伊朗、叙利亚和中东局势问题;(5)支持俄罗斯公民社会和欧盟与俄罗斯民众之间的联系。这五项原则的基础是欧盟的核心价值观,即欧盟《条约宪法》中所描述的对人的尊严、自由、民主、平等、法制、人权的尊重。欧盟极其看重其价值观,并以此为骄傲,捍卫价值观已经成为欧盟的“政治正确”。俄罗斯认为这五项原则已经不合时宜,但欧盟坚持以此为基础来决定其对俄政策。
在欧盟看来,俄罗斯显然距离这些标准相差太远。不论是俄罗斯的政治制度还是国家治理,都不符合欧盟的价值观。反观俄罗斯“回归欧洲”的历程可以看出,俄罗斯渴望融入欧洲,但希望在“融入欧洲”的同时保留自己尊严和大国主导地位,希望自己的利益得到尊重。但欧盟对于是否打开大门有自己的衡量标准,即欧盟价值观。欧盟要接受的俄罗斯必须符合欧盟价值观,即符合欧盟的人权、自由、民主、平等、法制甚至“正确的”国家制度等标准的俄罗斯,愿意接受欧盟改造和检验的俄罗斯。而俄罗斯作为曾经拥有超级大国地位,自认为是罗马帝国继承者且拥有广袤领土和独一无二的资源禀赋的跨欧亚大国,其内心所暗藏的雄心不允许其像中东欧国家那样让渡主权和利益以迎合欧盟的“安排”和“改造”。价值观的不同导致双方对很多问题的看法也截然不同,这样的俄罗斯必然被欧盟视为“异己”“外人”,不可能成为“自己人”。价值观的冲突令俄欧关系极易受到某些突发事件的影响而充满不确定性。
是否满足欧盟价值观的要求是欧盟评判是否与俄罗斯关系正常化的标准。其最新的评判结果是俄罗斯依然不达标。欧盟理事会在2021年3月发表的声明中称“从欧盟的角度来说,与俄罗斯的关系只有在明斯克协议执行、停止对欧盟成员国的混合攻击与网络攻击、尊重人权这样的问题上出现持续进展的情况下才能朝另一个方向发展”,并要求俄方释放纳瓦利内并对其中毒事件进行透明调查。
(二)北约对俄罗斯的遏制政策短期内不会取消
特朗普任美国总统时期,美国作为北约的首领所关注的是哪个成员国在“占美国便宜”,哪个没有交足“保护费”,哪个应该提高“保护费”缴纳数额,并不特别关心北约的对手和敌人是谁,该如何与其对抗。因此,美国未与北约盟友协商也未通知盟友直接从叙利亚撤军后,马克龙公开表示北约已经“脑死亡”。得益于北约“脑死亡”,俄罗斯在特朗普总统任期内有了难得的喘息机会。但是特朗普落败总统大选,拜登就任美国总统后立即宣布“美国回来了”。随即熟悉的北约也“回来了”,俄罗斯西部边界外的北约军演也重新密集上演。2021年5月初,北约25年来最大规模军演“欧洲捍卫者-2021”在爱沙尼亚拉开帷幕,5月17日至6月5日“春季风暴”也在爱沙尼亚举行。遏制俄罗斯重新成为北约的重要任务。欧盟成员国与北约成员国的高度重合,欧盟的对俄政策不可避免受到北约的影响和左右。
(三)美国对俄欧关系的影响不可避免
欧盟在外交政策上无法摆脱美国的影响,尤其是在与俄罗斯关系上。俄罗斯一直希望欧盟能够摆脱美国的控制,作为独立的国际行为主体发展与俄罗斯的关系。早在2001年,初登总统之位的普京在德国联邦议会演讲时便提出:“没人怀疑欧洲与美国关系的崇高价值。我只是认为,如果欧洲能将自己的能力与俄罗斯的人力、领土和自然资源相结合,与俄罗斯的经济、文化和防卫潜力相结合,那么欧洲将坚定且永久地增强其世界政治强大的、真正的独立自主的中心的声誉。”但是,欧美之间基于历史和文化所形成的特殊盟友关系,尤其是在安全上对美国的依赖,都令欧盟没有能力完全与美国脱钩,实现外交自主,因此在对俄关系问题上经常成为俄美关系的“人质”。良好的俄欧关系与合作并不符合美国的利益,因此美国不会放手任由俄欧相互靠近。另一方面,从欧盟自身来看,由于其内部观点不一,难以拿出一个统一的对俄政策,因此,追随美国成为了各方都较能接受的选择。
除了以上俄欧关系正常化的三个条件难以达到,俄罗斯通过“大欧亚伙伴关系”构想重返欧洲的这一概念上的“路线图”实现起来同样不易,甚至更难。在俄罗斯的设计中,欧亚经济联盟、上合组织和东盟构成了“大欧亚伙伴关系”构想的基础,因此这三个组织的发展状况直接决定着“大欧亚伙伴关系”构想的未来。但实际情况是欧亚经济联盟和上合组织的现状均不尽如人意。
首先是欧亚经济联盟。在欧亚经济联盟的五个成员国中仅2020年便有三个国家发生了政治动荡。8月,因不满白俄罗斯总统卢卡申科在总统选举中赢得超过80%的选票,白俄罗斯反对派发起了抗议示威活动,最终演变成持续数月的全国骚乱;9月底,亚美尼亚和阿塞拜疆因纳卡领土纠纷发生军事冲突,双方伤亡惨重,11月,亚美尼亚与俄罗斯、阿塞拜疆签署纳卡停火协议,将部分领土移交阿方,停火协议的签署在亚美尼亚引发大规模骚乱;10月,因不满议会选举结果,吉尔吉斯斯坦发生政治骚乱,最后政府被解散,总统热恩巴耶夫辞职。除了政局不稳,欧亚经济联盟的经济状况整体而言并不乐观。
其次是上合组织。上合组织并没有如俄罗斯在其扩员前所预想的发挥外交调解作用。印度和巴基斯坦加入上合组织后,中印、印巴之间因领土争议而引发的冲突愈发频繁和激烈。2020年中印之间再次爆发冲突,多人伤亡;印巴之间的交火也早已成为常态。进入2021年,吉尔吉斯斯坦与塔吉克斯坦边境地区居民发生冲突,最后升级为两国间的军事对峙和交火,导致多人伤亡。除了军事冲突,中印、印巴之间原有的矛盾也随着印巴的加入而被带入上合组织,在协商一致原则下,上合组织的工作效率受到严重影响。
此外,俄罗斯经济上的落后也严重制约了其实现“大欧亚伙伴关系”构想的能力和抱负。俄罗斯的优势在于军事实力,调解地区矛盾、提供安全保障是其长项,但亚洲地区更重视的是经济合作,俄罗斯的优势在亚洲难以发挥。即使亚洲国家有安全方面的需求,美国在亚太地区深耕多年,从来都是该地区无法回避的存在,近年更是提出了“印太战略”,俄罗斯后来居上的可能性极小。2020年11月15日,东盟10国和中国、日本、韩国、澳大利亚、新西兰签署了《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协定》(RCEP),RCEP建成后将成为全球最具活力和潜力的自贸区。俄罗斯在亚洲的存在感原本就不高,没有雄厚的经济基础支撑,要在亚洲寻得一席之地、参与亚太地区蓬勃发展的经济进程并不容易,“大欧亚伙伴关系”构想也难以实现。
因此,成员国国内政局动荡,成员国之间不团结,缺乏信任,甚至发生军事交火现象,影响了欧亚经济联盟与上合组织的国际形象和声誉。俄罗斯薄弱的经济基础也不足以支撑其参与亚洲的经济合作以促进“大欧亚伙伴关系”如此规模宏大的构想的实现。从各方面因素来看,“大欧亚伙伴关系”构想要获得成功实非易事,俄罗斯借“大欧亚伙伴关系”构想重返欧洲的梦想也可能落空。
欧盟的协商一致原则对俄罗斯与欧盟关系正常化的影响也不容忽视。欧盟的协商一致原则导致欧盟的工作效率低下,尤其在外交政策上严重束缚了欧盟的手脚。欧盟内部对俄罗斯的态度差别明显。“老欧洲”的西欧国家对俄罗斯态度相对缓和,而“新欧洲”则不同。由于历史积怨,这些被俄罗斯称为“感染了历史复仇病毒的新近欧盟人”的“新欧洲”国家对俄罗斯的态度十分敌视,坚决反对解除对俄罗斯的制裁,且极力主张美国和北约在欧洲的军事存在。在协商一致原则下,即使德法等西欧大国要解除对俄制裁,“新欧洲”国家的反对也将阻止其实现。俄欧无法就签署新的《伙伴关系与合作协议》进行谈判原因即在于此。
在存在以上不利条件的情况下,俄欧关系实现正常化十分困难。欧盟委员会主席冯德莱恩不久前曾称俄罗斯没有发展成欧盟的战略伙伴,6月15日,在欧盟—美国峰会结束后表示欧盟愿意与俄罗斯在可能的领域展开对话,希望俄欧关系能更具有可预见性。但同时冯德莱恩也提出了对话的必要条件,即遵守国际法、保护人权、反对莫斯科“破坏欧洲价值观的企图”。在欧盟价值观的衡量标准之下,满足这些条件对于俄罗斯来说也几乎不可能。
俄罗斯目前与欧盟之间仍隔着那条看不见的分界线和看得见的相互制裁。欧盟就在那边,欧洲也在那边,但俄罗斯却难以跨越。在说到俄欧关系时,俄罗斯《国际生活》杂志总编阿尔缅·奥加涅相感叹到:“我们正遭遇着某种悖论:俄罗斯是欧洲的一部分,但却并未成为其一部分。……‘俄罗斯是欧洲的一部分’,我们在发出如此声音时,犹如身处彼岸。”在欧盟外交与安全政策高级代表博雷利看来,俄欧之所以渐行渐远,是因为俄罗斯辜负了人们的期望,未能成为一个现代民主国家,并且正在迅速远离欧洲。主动权在欧盟手中,没有欧盟的主动相向而行,俄罗斯与欧盟之间的距离就依然遥远。
结 语
30年中,俄罗斯没有阻挡住欧盟和北约的东扩,没有实现其“大欧洲”构想,借助欧盟发达的经济和科技振兴本国经济的各种计划也未能实现,与欧盟的外交关系因乌克兰危机中断7年至今无法恢复,现实表明俄罗斯的“欧洲选择”是失败的。在俄罗斯看来,俄罗斯真诚地希望融入欧洲,加入“民主国家大家庭”,是欧盟对俄罗斯的遏制政策导致俄欧关系“归零”的现状。由于在实现关系正常化的标准问题上存在难以调和的分歧,未来一定时期内俄欧仍将维持没有外交关系但仍进行经济和能源合作的务实关系。
2011年,俄外交部特使米哈伊尔·马约罗夫曾写道:“在300多年的时间里,俄罗斯最优秀的头脑无法想像没有欧洲的俄罗斯,他们羡慕欧洲大陆主要大国所争取到的民主标准,希望拥有与欧洲一样的生活品质是俄罗斯的国内发展方向。可是西欧根据其‘内心的召唤’从未把俄罗斯视为自己的同道者,与俄罗斯的距离从未比全欧动荡时所需要的更近。即便是今天,当共产主义崩溃,俄罗斯建立了资本主义制度,西欧仍不急于‘重启’与俄罗斯的关系,而是继续按着‘暂停’键。”这段话写于2011年,10年之后,2021年6月15日,博雷利公布了未来欧盟对俄关系的“三原则”,即对抗、遏制、协作,并表示俄欧关系目前处于冷战后的最低水平,很难改善,前景黯淡。从目前的形势看,欧盟仍不打算松开俄欧关系的“暂停”键,俄欧关系的“重启”仍需时日。